一
在日常的闲谈中,每当提及非洲的埃塞俄比亚,人们自然就会想到饥饿、贫困和落后,总认为那里是一片荒凉偏僻的不毛之地。
的确,当我们一下飞机进入这个国家的首都亚的斯亚贝巴时,就产生了一种非常糟糕的印象。全城规模虽然很大,有些地段也车水马龙一派繁华,但整体看起来十分陈旧,许多街道年久失修,房屋破破烂烂,路面坑坑洼洼,到处脏乱不堪,人坐在车上,犹如坐在簸箕里,不时地被抛得一上一下,稍有不慎脑袋就会让车顶撞个嘭嘭作响。如不关窗那就更惨了,这时被车轮卷起的滚滚尘土直呛得你喘不过气来,不一会从头到脚就会蒙上一层厚厚的污黑。更让人大惑不解的是,偌大的一座城市,绝大多数的大街小巷都没有名字,各家各户也没有门牌号码。就连那条两旁依次建有议会大厦、政府各部门大楼和国家博物馆的林荫大道也不知其名。所以,在亚的斯亚贝巴找人办事非常困难,必须以标志性的建筑或众所周知的地点作为参照系,否则只能是一头雾水寸步难行。不知是因为失业所致还是其他原因,城里随处可见无所事事的人群。有些人站在街边东张西望,有些人坐在商店门前两眼一动不动地直瞪着来往的行人,有些人卷着又脏又破的床单横七竖八地躺在教堂周围。可以说,整座城市充满了一种灰暗的色调,很难闻觅到其大名中所蕴含的“新鲜的花朵”的芬芳。幸亏中国援建的非盟大厦、中心广场、中埃友谊路和那座大型互通式立交桥,以及被称为东非航空中心的国际机场异常地夺人眼球,才使这座城市呈现出几许瑰丽的现代化亮色。
埃塞俄比亚的落后,还表现在这样一组数字上。在世界各国经济和社会发展主要指标的排名中,这个有着8000多万人口的国家都处在最末的位置。你看,它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只有387美元,大概相当于发达国家19世纪的水平;人均预期寿命只有42岁,每年都有百分之十的婴儿夭折在生命的摇篮里;全国有一半以上的人口每天生活费不足一美元,终年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艰难中苦苦地挣扎;在电力之光已经普照全球各个旮旯的今天,这个国家却还有近百分之九十的人用不上电,只能每天夜晚在漫漫的黑暗中摸索徘徊。数字是枯燥的,但也是无情的。在这一连串数字的背后,折射的是埃塞俄比亚的残酷现实,怪不得联合国要把它列为全球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
在埃塞俄比亚南部,我们实地考察了一些农村地区。一路上,经常看见农民拿着一根棍子,赶着一大群牛羊,如白云般在公路上飘动。也有些农民驾着一辆辆驴拉车,装着一些柴草之类的货物,沿着公路不紧不慢地走着。在我们所到的村庄,几乎全是茅草房,几根木头撑起的支架,秸秆泥糊的墙壁,乱草遮盖的屋顶,最多只能挡挡风雨勉强栖身而已。村庄里,无论大人小孩,衣着破旧肮脏,身子干瘪瘦弱,眼里露出一副乞求的目光。我们不忍心地掏出袋里的饼干分给他们,有些儿童狼吞虎咽般地吃完了,又伸出黑黑的小手向我们索要,即便车子开动了还跟在后面追跑喊叫。在一户农民家中,那穷困的情形就更使我们的心里感到十分沉重和难受。全家9个人,一对夫妇,7个小孩,大的只有十几岁,小的还在怀抱里。一间只有六七平方米的圆形茅草小破屋,里面不仅漆黑一团,而且空空如也,除了一张用几块破木板贴地拼起来的旧床和一件旧床单外,其余什么东西也没有,简直就同原始社会差不多。我们给了这户人家一点钱,什么话也没说就默默地离开了。同行的友人说,这还不算最差的,在埃塞俄比亚的农村,比这户人家更穷更苦的比比皆是。我们听了都不禁黯然长叹。真没想到,在当今世界物质和精神生活变得如此丰富多彩之时,竟然还存在着贫困得这样一无所有的角落。
其实,埃塞俄比亚只不过是全球现代化富庶中贫困地区的一个缩影。
二
对于非洲,过去连篇累牍的文字报道和电视画面,给我们造成了一种深刻的印象,除了古埃及文明之外,似乎非洲的其他地方都没有历史,都是文化沙漠,都是蛮荒地带。但到了埃塞俄比亚后,我们才知道这个现在看似十分原始落后的地方却有着令人惊异的悠久历史和灿烂文明,其中有些方面在世界文明史上还是绝无仅有的。
在埃塞俄比亚国家博物馆里,我们听到了人类诞生的最古老的足音,这是从遥远的密林深处发出的第一声人类文明的啼响。人们常讲,人类的文明史就是一部人类不断进行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的历史。应该说这样定义是远远不够的,它还应当包括人类本身不断进化的历史,也就是说,人类文明的进程从古猿变为能够直立行走人的那一刻就开始了。而1974年11月30日在埃塞俄比亚阿法地区发现的古人类化石“露西”就是人类最早文明的拓荒者。如今,在埃塞俄比亚国家博物馆一间十分普通房间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着“露西”骨骼完全复原后的直立模型。据考证,“露西”生活在距今320万年以前,是全球首次发现的第一位能够直立行走的古人类。由于她是一位年仅20岁的青春女性,又由于当晚在庆祝这个重大发现的现场反复播放着《钻石天空的露西》的歌曲,于是,专家们灵感顿生,亲切地把这第一具人类化石称为“露西”。人类的第一个名字就这样诞生了,而且是那样的美妙动听,就像歌曲本身一样激荡着每一个人的心。在“露西”骨骼模型旁边的墙上,还挂着一幅根据化石模型创作的她的画像,虽然看上去她在整体上还未摆脱古猿的形态,个子也很矮小,但她毕竟率先从树上跳跃下来,站到了地上,变成了真正的人!她是我们人类的母亲,她是我们人类的“夏娃”。这石破天惊的一站,不仅有力地证明了达尔文进化论的正确,而且让地球上的生命产生了一个质的飞跃。我们常说,孕育生命的地方是非常神奇的地方,那么孕育人类这个智慧生命的地方就更是神奇得不能再神奇的地方。而埃塞俄比亚正是这样一个地方,它对人类的贡献是原创性的。这是上苍对这方土地的神圣赐予。其中人类生命的密码也只有上苍才能知晓。对此,我们人类应当永远保持一种敬畏的态度。如果科学一旦把人类生命的密码全部破译,那将会给人类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在拉利贝拉的石凿教堂,我们亲眼目睹了埃塞俄比亚辉煌的文明。这是人类历史上独特的一页。这组始建于公元12世纪的石凿教堂群,不仅有“非洲奇迹”之称,而且规模之宏大也举世无双。在一片连绵起伏的粉红色岩石山上,中间是一条人工开凿的约旦河,11座在岩石上开凿而成的教堂分布在两旁。那最大的一座教堂名叫梅德哈尼阿莱姆,意为救世主,面积达782平方米,长方形的大厅里耸立着雕有几何图案的28根廊柱,看上去非常壮观。那最为精致的一座教堂是耶稣基督教堂,长33米,宽23米,高11米,里面有5个中殿,屋顶的飞檐由34根方柱支撑,非凡气势中透着一种少有的森严。那与之相邻的是圣玛丽亚教堂,虽然它的面积不算很大,高度也仅有9米,但里面从上到下都绘有精美的孔雀、大象、骆驼等吉祥动物和几何图形的壁画,特别是玛丽亚生活场景的图画,形象地再现了这位圣母的动人风韵。那最有特点的一座教堂是十字架教堂。由于其所处的位置较低,从高处俯瞰,整座教堂就像一个竖立在正方形岩石井里的巨大十字架,尽管里面既无绘画,也无雕塑,但那简单朴素的线条显得既庄重又肃穆。此外,还有那供奉耶稣受难像的各各他教堂,供奉圣父、圣子、圣灵的用于做弥撒的教堂,以及墨丘利教堂、天使长加百列教堂、拉斐尔教堂、利巴诺斯教堂和埃马努埃尔教堂,都以各自不同的风格,为我们描绘了一幅800多年前埃塞俄比亚基督教文明的独特风景。据传说,这些巨型岩石教堂的兴建,主要源于当时的国王拉利贝拉一个神秘的梦。在梦中,上帝指引他到耶路撒冷朝圣并得到旨谕,令他回国后建造一座新的耶路撒冷城,而且所有的教堂都要在岩石山上凿建。于是,这位国王醒来后便立即调集5000人在海拔2600米的高原上开始了这项十分巨大而又艰苦的工程。这个庞大的施工队伍先是寻找出那些完整的没有裂缝的岩石山,接着用铁镐、铁锤、铁棍和铁凿等简陋工具,围绕需要凿建的教堂四周开凿出一条15米深的沟槽,使其与山体脱离成为一块独立的巨岩,然后根据教堂的构造,采取镂空的方式,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不要的岩石凿掉,渐渐形成墙壁、屋顶、廊柱、大厅和门窗,再在此基础上精雕细刻出各种图案花纹。就这样历经三十个春秋,在数不清的千锤万凿中,在不断流淌的汗水和血泪中,一座座教堂在岩石中挺立起来了。没想到一个国王的偶尔一梦,竟然成就了世界上一个伟大的杰作,一个罕见的奇观。
在埃塞俄比亚古老的文字里,我们用心地阅读着这个国家多姿多彩的历史废墟。由于孤陋寡闻,过去我们只知道五千年前的古埃及王朝时期有过象形文字,但在其失传之后,非洲就再没有自己的文字了。然而事实并非这样,早在公元前一千年左右,埃塞俄比亚就有了文字,且一直传用至今。这是现今非洲唯一一个有着自己传统文字的国家。众所周知,文字是一个国家历史的最集中体现,也是一个国家历史得以传承的根本纽带。离开了文字,再辉煌的历史也会变得黯淡无光甚至一片空白。世界上的一些古代文明和历史废墟之所以会成为“千古之谜”,原因就在于没有文字或者文字的失传。而埃塞俄比亚也正是因为有了文字,她的历史才会如此清晰地展示在世人的面前。沿着这些文字的笔划行迹,我们可以看到古埃塞俄比亚时代阿克苏姆王朝的景象。虽然这里早已变成了一片废墟,在这个庞大的遗址中,也只留下了那些全部由整块花岗岩凿成的高高的方尖碑和巨大的石柱,其中最大的一座方尖碑,高约33米,重达500吨,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也是最高的单块石体建筑,也是当今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历史景观。但尽管如此,我们也只能从中了解阿克苏姆王朝的一鳞半爪,真正全景式告诉这个王朝历史的是文字。同样,对于埃塞俄比亚的另一处著名世界遗产法西尔格比和贡德尔也是如此。透过发黄的纸背,我们不但可以领略这里的皇宫、城堡、教堂、修道院、多层塔,拱桥和长达900米的古城墙等遗址,而且可以看到宫廷和豪门奢靡污秽的生活情景,可以听到教徒的祈祷声和普通百姓的喜笑哀怒声,可以闻到街头巷尾散发的浓烈艺术和商业气息。可以说,一页页的文字,就是一幅幅当时政治、经济、文化的风情画,一页页的文字,就是漫长历史中一个个废墟的解析图。
从现存的众多遗迹来看,埃塞俄比亚的文明进程有着自己鲜明的轨迹,与其他古代文明相比,这是一种自成体系的文明,一种独树一帜的文明,一种没有中断过的文明,一种带有标本意义的文明。然而就是这样一种古老的伟大的文明,许许多多的人都对其十分陌生甚至一无所知,在人类的文明史上也没有获得应有的地位。这内中的原因是发人深省的。
埃塞俄比亚,一个被世界忽视和遗忘的文明古国。
三
几天的访问,几天的行程,几天的思考。
在我的脑海中,两个截然不同的画面反复映现,一个是埃塞俄比亚灿烂的历史,一个是埃塞俄比亚落后的现在。两个画面时而分开,时而交叉,时而重叠,又时而打着架。说实话,我怎么也无法把这两个画面联系在一起,但它们之间所形成的强烈反差又怎么也抹不掉。
作为一个在世界历史上曾经有着发达文明的国家,为什么会在近现代跌落至不发达的行列呢?
这其中的原因是需要认真探讨的。
也许是盲目自大的心理阻滞了埃塞俄比亚的进步。就像先前我们中国有些人以“世界中央”和“天朝”自居、总是津津乐道于五千年的灿烂历史和四大发明一样,在同埃塞俄比亚的有关人士接触中,他们的话里话外也自觉或不自觉地流露出一股十分得意的情绪。他们总认为自己是非洲的老大,是非洲的中心;总认为自己有着3000多年的历史文明,因而看不起其他的非洲国家。不可否认,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埃塞俄比亚的历史文明都是应当大书特书的。早在公元前8世纪,在这块土地上就建立了努比亚王国。公元前后又建立了阿克苏姆王国,这在当时不仅是仅次于罗马帝国的最强大的国家,其版图扩张至阿拉伯地区和印度洋西北岸,而且也是当时非洲和中东地区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直至公元10世纪末被扎格王朝所取代。13世纪时阿比西尼亚王国又趁势兴起。19世纪初虽被分裂成若干公国,但仅仅过了几十年,在1889年又重新获得了统一。煌煌几千年,虎视何雄哉!在黑人非洲的范围内,埃塞俄比亚的历史文明应该说是任何一个国家都无可比拟的。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埃塞俄比亚人有着一种天然的自豪感。本来,对于一个国家和民族来说,这种自豪感是一种极为宝贵的精神财富,是一股推动社会发展的强大力量。但遗憾的是,埃塞俄比亚人常常陶醉在这种历史和文明的自豪感中。久而久之,这种自豪感也就不知不觉地变成了自大,变成了自负,以至飘飘然,昏昏然,老子天下第一,不再奋发努力,这样也就不断地拉大了发展的差距,最终被滚滚向前的世界文明潮流越甩越远。
也许是优越的自然条件助长了埃塞俄比亚人不愿进取的心理。一般来说,贫穷落后总是和恶劣的生态环境紧密相连的。号称为“非洲屋脊”的埃塞俄比亚,我们原以为到处都是穷山瘦水。其实不然,这个国家的自然环境在整个非洲也是上乘的。这里夏天不热,冬天不冷,温度适中,是最理想的宜居之地;这里雨量充沛,气候湿润,河湖众多,被誉为“东非水塔”,是青尼罗河的发源地;这里旷野千里,土地肥沃,植被茂盛,是难得的粮仓和动植物的天堂。特别是那被人们形容为“地球脸上最美丽伤痕”的东非大裂谷,就更是充满着一种异样的诗情画意。绵延千里宽阔平坦的大平原,其间镶嵌着一个个巨大的明镜似的湖泊,绿色的庄稼不时随风涌起一阵阵碧波,一棵一棵的伞树随意地从田间地头撑向天空,远处的群山朦胧地现出一层淡淡的灰黛,真个是好一幅美丽的田园山水油彩。我们参观了位于大裂谷中间的兰加诺湖,那浩淼的湖面,那月牙形的港湾,那金色的沙滩,那雪白的浪花,那蓝色的浴场,看上去就像大海一般。人们坐在湖边那用木头建造的盖有茅草屋顶的带有原始风格的敞开式房子里,一边品味着当地著名的特产咖啡,一边观赏着湖畔迷人的景色,不由地会产生一种不似大海、胜似大海的感觉。可能是因为埃塞俄比亚的山水太过美丽,所以在这方山水中孕育出来的人也非常美丽。远的不说,就说在近些年来举行的非洲选美大赛中,埃塞俄比亚连续夺得了三届冠军,这些年轻漂亮的黑色天使在T型台上所演绎出的那种风采,不知让多少观众痴迷倾倒,茶饭不思。然而,任何事物都是正负相生,利弊相伴的。埃塞俄比亚优越的自然环境,固然让人感到舒服,让人变得美丽,但同时也使人变得懒惰,变得平庸。因为沉湎于自然环境的优越,许多埃塞俄比亚人不愿干活,不愿吃苦,一味地坐享其成。他们只满足于现在,谈到未来就不耐烦;他们种植庄稼,只管开始播种,中间从不耕耘,等到成熟一收了之。所以,在这么一块肥沃的土地上常常会发生震动世界的大饥荒。试想,这样一个躺在优越自然条件上不肯吃力流汗、不肯进行创造性劳动的国家,怎么可能实现快速发展呢?
也许是长期的内部动乱导致了埃塞俄比亚的落伍。凡是了解历史的人都知道,近代的非洲,布满了西方侵略者罪恶的足迹,浸透了西方殖民者杀戮统治的斑斑血迹。但是,埃塞俄比亚却是一个例外。虽然1890年意大利用大炮轰开了这个国家的大门,但很快就被坚强不屈的埃塞俄比亚人民所打败。1936年,贼心不死的意大利又再次入侵,结果遭受了同样失败的命运。可以说,埃塞俄比亚是非洲唯一没有成为西方殖民地的国家。为此,他们感到非常的骄傲,然而另一方面也使他们陷入了与西方发达国家长期隔绝闭关自守的局面,这也从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们对先进知识、管理和技术的学习和吸收。特别是近一百多年来,埃塞俄比亚内部动乱不断,政权更换频繁,更使这个国家的发展雪上加霜。十九世纪末期,孟尼利克称帝,1928年海尔·塞拉西登基,1974年一批少壮派军官用枪杆子废除帝制成立临时军政委员会,1977年门格斯图发动政变上台,1988年全国爆发内战,1991年梅莱斯推翻门格斯图政权,宣布实行多党制和议会制。1998年又和邻国厄立特里亚进行了三年争夺领土的战争。正是这种无休无止的争斗,使得埃塞俄比亚国无宁日,民无宁日,只有破坏、少有建设,到处都是百孔千疮。只是进入了二十一世纪以后,整个国家才平静下来,逐渐步入正常发展的轨道。由此可见,动乱是发展的最大敌人。唯有稳定,才是一个国家走向文明昌盛的最响亮福音。
埃塞俄比亚,一座古代文明的高峰。埃塞俄比亚,一个现代文明的低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