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住得久了,雪的乐趣已荡然无存。
母亲在电话里说,老家天天在下雪,积雪盈门,串门走亲戚的路都封了。
下雪了,总会勾起我对雪满山野那种情景的回忆。它如图画里的留白,又如清夜里的皓月,简洁、晓畅、空灵,全然是水墨里的绝世丹青,又是人世间的稀有珍品。当然,这样纯粹的韵律天成,城里人是无福消受的。
年节刚过的乡村,有大雪的造访,应该说是吉祥的兆头。我那十年九旱的故乡,最缺的就是雨水,而雪的到来,改善土壤的墒情自是正当。瑞雪兆丰年,这是乡党们最现实的希望。
多年的出走和游历,故乡山野的大雪早已留在了岁月深处,而我,还在寻梦的路上疲于奔命。
记得20多年前,那时,我还在故乡的一个小镇当畜牧专干,那个小镇留下我最美好记忆的,除了青春、爱情,最难忘的就是雪满山野的美景。
《四时幽赏录》是清人专门摹写四时美景的一本美文集子,在写到冬雪之景时,有“山窗听雪敲竹”的盛景:“飞雪有声,惟在竹间最雅。山窗寒夜,时听雪洒竹林,淅沥萧萧,联翩瑟瑟,声韵悠然,逸我清听。忽而回风交急,折竹一声,使我寒毡增冷。”“听雪敲竹”,是何等的雅致唯美。试想在一个风冷月静的冬夜,只有飞雪落地,敲打竹林的声音,在那雪落山野的空寂里,有一间亮着烛灯的茅草小屋,小屋的四周是一片竹林。屋里的主人是一位隐居山林的高人。就在那样的夜里,静静地聆听着雪落竹林的天籁之音,他会怎样的陶醉呀。
然而,我要说的是,这茅草小屋的主人却是一位寒士,抑或落拓的文人。再完美的意境,怎抵得了这回风交急的折竹声徒增的寒冷!因此,属于精神活动的审美享受,毕竟要在衣食无虞、饱暖无忧之后。
我独爱那雪落无声的意境,在我那西海固如涛的大山里,下雪天成就的是银洁空濛。登高望远,一片苍茫,一派山舞银蛇的壮观景象。此时此刻,万籁俱寂,天地浑然一体,万物遁形,人迹无觅。置身于这样的混沌世界,给你最震撼的感受,便是自然的神奇,时空的无涯,生命的渺如尘埃。这时候,任你的思绪游及八荒,漫逸天涯,穿越时空的阻隔,怆然滑向岁月深处,去领略世界的丰富与多姿;任思想的触须,超越有限的生命,直达恒久的哲学主题——我从哪里来?我向何处去?
问者与被问者浑然一体,超物我,泯主客,一生死。
雪国的世界,启示了思想者的智慧,如雪一样超脱。
……
大雪封山的时候,路是走不得了。
这时候,最惬意的事情,莫过于围定在红泥小炉旁,熬着酽酽的罐罐茶,翻一卷心仪的线装古书。
记得白乐天在《问刘十九》一诗中这样写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在严冬的夜晚,有红泥小炉作伴,再以砂壶盛酒置于小炉之上,此时,炉火正烧得通红,温热后飘逸弥漫的酒香是那么地诱人。一场暮雪眼看就要飘洒下来了,“酒逢知己千杯少”呀!我至亲的友人,你能否来我的居处围炉夜话呢?
我们可以想象,刘十九在接到乐天的邀请后,急不可待、命驾前往的情景。于是,暮雪纷飞的夜晚,一对好友围着火炉,品着佳酿,推心置腹聊着世事沧桑。屋外雪满天山,屋内温暖、明亮。生活在那一刻,是任何表达幸福的词儿都无法尽意的了。
此刻,乐天的深情和可爱,对知己的渴望,都在这雪夜的围炉共饮中成全了。难怪子美感叹:“无人竭浮蚁,有待至昏鸦。”有酒无朋,有雪无炉,皆输人生美事一二。难怪我们的醉吟先生会写出那么意境优美的佳句。
周遭静无声息,只有雪静静地飘落。深巷犬吠,偶尔有赶夜路的村人,“咯吱咯吱”的踏雪声,让这夜的宁静陡添几分幽寂,加重了宁谧的氛围。
此时此刻,最适宜读的书,应该是与这宁静的氛围相谐和的文字了。比如竹林七贤,比如西方哲学中的逍遥学派,比如老庄哲学,比如自然主义者梭罗的《瓦尔登湖》……读着他们那些睿智的文字,那深邃的意境会将你浑身浸透,此时,你的内心会被有形之雪和无形之雪涤荡得纤尘不染。
静好如诗雪作伴!在这样的雪天,享受读书的快乐,享受思考的快乐,不亦快哉!(赵炳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