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三菱驶出鄂托克旗时,一路明澄的高天飘着洁白的云朵。一路葳蕤的草甸也飘着洁白的云朵(羊群)。风在草尖上奔跑,白云也在草尖上奔跑……快到棋盘井,路两旁葳蕤的绿色已染了黑,渐渐深了,深了……路上不时擦肩而过装得像小山包的煤车。柏油路已被啃得坑坑洼洼,像蒙上鼠皮的丑物。负重的煤车像一个个醉汉在打摆。从车上撒出的煤面拖在车后,像一条黑缎迎风招展……至乌海海南区、乌达区,地面上突然间冒出些吐着黑烟而且直入云天的粗壮烟囱,煤车也多了起来,空气里浮着呛人的烟煤味,宛如老人的枯眼,没有了清冽。 尽管车窗关着, 但我用手抹了一下鼻孔, 竟是黏稠的煤黑……伸向窗外的目光握不住虫吟,只握住黑色的沧桑。我几乎在怀疑,一路的煤尘烟味,是我曾去过的诸如神木、准格尔旗、靖边、大同一些产煤地复制过来的……高科技的枪口已把我们逼入了死胡同,我们已像游上餐桌的鱼,在一双双锋利的筷子面前无处藏身。我的心浸在了一种沉痛里,像触摸了一下麻人的歇莲麻。
人心是一条没有退路的巷子,北方有煤的地方,几乎全在疯狂采掘。走到哪里都是煤面飞舞。“咱内蒙古和周邻的陕西、山西两个省,尤其严重。”年轻的司机仿佛看出我的沉重,郁郁地说……记得当时我怔了半晌,对生存的意义产生了怀疑。心头有一个声音如天风鼓荡峡谷般振荡:人怎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有谁还在为土地的环保问题焦头烂额,且心如一枚古币苍老而沉重?这片土地到底有没有身高如贺兰山的海拔那样令人敬仰的范仲淹,谁想过没有文化滋养,没有公民道德标准系统建立,西部大地的前途会在哪里,中国的前途又在哪里?但我什么也没有说,长久地陷入了煤一般黑的沉默。只有闪闪发亮的煤,映照着锅底一样黝黑的北方大地。三菱像一艘快艇,在一条黑色的河流里航行。河两岸,依然是绿草青青,阳光下闪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油彩……
两个技术员有些尴尬。司机诧异地看着我的表情,随即也向镜头凑去。
进入阿拉善草原阿左旗境内,路上的煤车渐渐少了,少了……天空也渐至澄明,像水洗过一般。只是路两旁的石山,错过了春天的天使而成为光秃,依然营造着令人心闷的气氛。偶尔山渠里有一两个蒙古包会在我们的眼前迅速冒出又隐去……山上无草,渠中无禾,牧民该怎样谋生呢?当地有民谣曰:抬头不见田,十里路上无人烟。山高石头多,一出门就爬坡。“幸亏石缝中零零星星地长了草,牧户才生存下来。”司机仿佛看出了我的困惑,解释说。这是怎样的一种生存状态呀。盛开的褐色,会令谁的滢滢泪光瞬间蓬生?会令谁的赤子情怀像孔雀的尾翎开屏?那些零星的蒙古包像在石缝中搜寻草叶充饥的羊群,啃着我的灵魂。雨果曾说:每一个十字架下面都是一部长篇小说。而谁又能知道这连着苦难的僻地是这部长篇小说最好的内容呢。凝视一路的石山,从未体验过如此沉重的生命震撼的我,一不小心也成了这部长篇小说里的一个标点符号。“阿左旗境内也有煤,当地已开始组织开采。”司机补充说。又是掘卖资源。西部人这是怎么了,煤资源开采光了,我们的子孙该开采什么呢?是否要用比泪水还要刻骨铭心的疼痛种下一日三餐?或者如薄冰消受酷热一样历经一场痛苦的消融?为什么我们灵魂的圣洁总是被铜臭所蒙蔽,为什么我们的心地总是沾满世俗?我的心又陷入了一种揪心的疼痛里了。
这时,我突然看见一个加油站旁停着几辆煤车。煤车司机正手执水管给车上的煤面浇水。我一下子愣住了:阿拉善人虽然生存状况艰苦,但应该懂得怎样保护自己的生存环境呀。浇了水,煤面怎能飞起来呢?这时,我们的车恰好要加油,我激动地下车,向正给煤面喷水的那两个司机走去。“浇煤是为了增加重量,多卖点钱。”两个煤车司机略显尴尬,随即又说,“一路上的司机都这么干”。我又一下子愣住了。
“技术员们苦呵。每年3月下了工地,11月才能回去。工地生活枯燥得很,每天都是日出前出工,日落后收工。”人情味很浓的司机理解地说。我的心又是一痛。
三菱驶出山区时,如一枚豌豆荚爆开,天空一下子宽阔起来。路两旁却出现了无数的坟包,宛如一卷卷断代的残简,镌刻着寥廓与幽深。坟包上长满了黑油油的沙蒿和芨芨草。坟包间的空隙已裸露出沙粒,明明的一片,像密密麻麻的甲骨文,写尽了生存与死亡的奥秘。被疏疏的芨芨草摇得晃个不停的坟包上,虫豸们的触角该怎样碰撞,苔藓又该以怎样的趾尖蚁行一样侵略湿地?路两边远处的沙漠像波浪一样向我们涌来。厚厚的沙层,以疯癫的走向牵扯着人的生命。坟包旁不时出现骆驼群,低头啃草。这里发生过什么样的战争啊,坟茔里埋的是熏育、鬼方、猃狁武士,还是匈奴、楼烦、党项的健儿?是蒙古族的巴特尔,还是大金、大辽的阵亡将士?那里埋的究竟是一个个怎样的精彩人生?多少年过去了,遥远的金戈铁马,逼人英气,有谁曾留意呢?只有肆虐的风沙咆哮在无边的寂寞中。守灵的骆驼是否已感到这个和平年代变了质的庸俗,是否已知晓我们骨骼里缺少的钙水,正在这荒寂的一个个墓堆上蒸腾?我们是埋在那些坟茔里的人的影子,等我们走出影子时,我们又会成为别人的影子。而我们埋在岁月中的沧桑,是否也像黑夜的光陡增凄凉,是否也被一场风鼓荡得模糊不清?我们的陌生,把一生最重要的东西都丢掉了。如果哪一天,路走到山穷水尽了,缺少坚毅与勇悍的我们还能陡然站起来吗?我的目光随着渐近的荒芜坟包,抵达了一种彻骨的寒冷。来自内心的诘问波浪一样涌动,在北方荒寂的阿拉善草原,我们在穿过坟包的路上。
“停下,停下。我去看看那些坟包。”司机一下子愣住了,随即向我解释,阿拉善沙漠生长着名贵的苁蓉,由于人们狂刨乱挖,沙子开始旅行。遇到有植被的地方,沙子停了下来,越聚越多。于是,草原就出现了一个个坟包一样的土堆。我也愣住了。苁蓉在荒芜里生长,我们的厄运却在我们的自私里酝酿。把自己挖成苁蓉的牧人,不小心把云朵比哈达还白、天空比海水还蓝的草原也挖成一丛苁蓉。渐有沙尘起来,比黄河浑浊,比天空宽阔。我知道,如急雨飞旋的沙暴,正从此处单调的无垠的黄沙中起程。人有时像沙漠植物沙打旺,需要适量的风沙才能萌生新芽。像牧羊犬的梦里没有狼的踪迹,脱尘欲仙的环境营造了一种忘却。但风鞭下的沙粒,是否能鼓胀起远逝在岁月长河中的忧虑?此刻,谁的灵魂,会有一座沙的峰巅腾腾耸起?谁的舌尖,会收集一株苁蓉的芳甜?谁在沙粒的裹挟中展开春天的渴望?谁又悄悄将忧虑将生态的平衡从风沙中删去?舞蹈的沙粒与我的心情在一起沸腾,从荒芜的草原,从紧闭的嘴唇……草原的荒凉,提醒了我们瞭望的方向。但我清楚,置身如此艰难的生存环境,我淳朴的草原乡亲又能怎样呢?草原无语。偶尔骆驼的一声悲鸣滑过,旋即被突突的发动机声冲击得无影无踪。(刘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