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一阵子总有人问我,为什么我常以传统文化作为当代舞蹈创作的题材。
这样的问题使我诧异。
在文化自信充沛的国家,传统是当代的一部分。在英美,希腊悲剧、莎士比亚戏剧在每个时代不断地被重新诠释,这是一种自然。没有人会觉得是一个问题。
传统文化,不管是民间故事、文学经典或书法美学,都是我的眷恋。
童年时代,白娘子透过漫画、《七百字故事》、各种戏曲和电影,成为一位可亲的女子。同样的,我觉得宝玉、黛玉、宝钗、熙凤都是我的朋友,我也能在某些朋友中找到他们的影子。而在江边散发苦吟的屈原,对我而言始终是个谜样的人物。我的好奇最后逼着我要去把云中君、湘夫人这些《九歌》中的人物搬上舞台。
我的西方朋友有时也问我,为什么我对他们的文化有相当的了解,可以跟他们交谈讨论,而他们对东方文化却所知甚少。
百年来政治经济“西风压东风”的局势,造成我们向往西方,漠视自己文化的情形。我对那些外国朋友说,向西方学习也许是一种“不得不”。
有一天我说,京剧的《伐子都》很像莎士比亚的《麦克白》。跟我一起去看戏的友人笑着纠正我:应该说《麦克白》很像《伐子都》吧!
我很惭愧。我的确是先读了《麦克白》,再遇到《伐子都》。作为一个华人,中华文化不一定就在自己身上。传统文化需要深入学习,像我们认真地学英文。殊不知,如今人人努力学英文,却使我们不知不觉舍近求远,放弃了血缘的文化。这是惨烈的损失。在好莱坞电影主掌全球通俗文化、网络无处不在的时代,西方商业文化往往成为许多人全部的“精神食粮”。于是,许多中国孩子是从迪斯尼卡通认识花木兰的。
全球化不应该是自我放弃。传统涵盖了民族的敏感和智慧。前人对生命的想象,如何丰富我们的想象,进而用当代的眼光重新诠释古老的素材,丰富今天的文化,才是正确的课题吧。怀着这样的思考,我编了一些“古话新说”的舞蹈,让新时代的观众从云门的舞台认识了白娘子、贾宝玉和云中君。从书法美学发展出来的舞作“行草”首演后,我收到不少观众的信函,说看了舞作以后,他们重新体认书法之美,而重拾毛笔。这是对我一生最具鼓励性的舞评。
谢谢蒋勋用深入浅出、活泼生动的方法追索我舞作的根源,让更多读者像当年读《七百字故事》的我,对传统文化产生兴趣,使生命因此壮阔,使我常对着夜空中的繁星憧憬、悸动。(林怀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