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的北方,等一场雪和盼一个失去联系的朋友一样,老是迟迟没有音信。
没有冰天雪地,没有寒风刺骨,没有数九寒天。住在北方,冬天看不到下雪,日子过得缺油少盐的寡淡。有点空落落的感觉,有点天干物燥的火气。电视新闻里总是在讲暧冬,我焦虑地想如果冬天不下雪了,那些关于寒冷的记忆是不是越来越远。
大雪封门的记忆,居然是暧的。那时的雪真大,早上我一个人推不开门,喊哥起来,一起弓着腰,使出吃奶的劲儿,门才支开一揸宽得缝儿。妈不帮我,妈站着旁边眯着眼笑。妈说,长大了可不能忘了你哥的好。你哥到了你家,你要给他吃下挂面跌鸡蛋。下挂面跌鸡蛋是那时最好的待客饭食。哥穿着吊袖的小黑棉袄,站在雪地上撒尿,老长的一泡尿,好大的一片雪地都让他的尿浇塌了。
隔壁的小六子喊哥去打雪仗,哥答应一声,跳下地就跑。我光着脚边找鞋边喊,领上我,领上我。哥说,小片子跑不快。我赶紧说,跑得快,跑得快,和耗子一样快。哥不想带个丫头片子玩,就吓唬说,他们打狼去。我怕狼,哥老给我讲狼吃小孩的故事。妈帮我说话,不用背不用抱的,领着妹玩去。真遇见了狼也是当哥的打。哥听妈的话,回身不情愿地扯了我的袖子走。边走边小声骂我,肉尾巴。我才不怕他呢,我威胁哥说,你要对我不好,我以后就不给你吃下挂面跌鸡蛋。
夜里,耳边有一些极小极碎的声音,走着不肯消失。顺手挑一角窗帘,看到一小块迷茫的雪色。急忙把窗帘全部拉开,黑夜中的雪有种凄迷的美,碎碎的,让人拾拣不到的无耐。
和朋友来时,要轻轻地叩击我的门环和我打招呼一样,雪冷冷的手指敲着我的玻璃窗,剥剥地,不亮,要用心才能听到的声音。心里惦记着雪,梦里是大雪纷飞。是以前的老屋子吧,窗玻璃上结满亮晶晶的冰凌花。我给哥做捞挂面吃,一碗又一碗。面里卧着雪白的蛋。
早早起来,趴在阳台上,看到对面高楼几条窄窄的白围脖,路上的雪薄薄的已经被踩脏的。一下子很失落,丢了重要东西无可挽回的懊悔。现在的城里已经看不到童话中雪白的屋顶,也看不到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好景,甚至一块干净的雪地也很少能找到。现在的雪和那些骨感美人一样单薄得没有内容,轻轻一脚,已经是扯皮带肉。
只是好不容易等来的雪天,如果呆在家里真是糟蹋了。棉袄,围巾,靴子,手套,穿戴起来,像是走出去迎一个节。空气又湿又冷,走过一个玻璃橱窗,看到自己的鼻头冻得红红的,喜欢。清冽冽的雪色,让这个城市第一次变得怡静安详。
没明白为什么,已经摔在马路上。小孩子嘴啃泥的摔跤姿势,趴了大约五秒钟,极快地爬起来。想到自己刚才狗吃屎的样子,竟有些脸红。背对着人来人往的街口,整理衣服,拍打身上的雪。夹了黑泥的雪块,沾在衣服上,很脏。手掌边缘擦破点皮,血和着消融的脏雪,钻心地疼。想找块纸巾纸擦一下,没找着,我就把脏手插进兜里,手上的脏东西,用兜布悄悄地擦干。膝盖大概破了,湿漉漉的。管它。想笑,一个人长大以后,漂亮地摔个跤都不敢。
记得小时候上学的路上有一段极陡的坡路,下雪天,很滑。我穿着妈做得大头棉鞋,一次次地滑下来。不甘心,用手撑地爬着上坡。小孩子,根本不会想趴在地下的样子好看不好看,有没有人笑话,只是想着不能迟到。还有不能把妈做得棉鞋弄脏了。妈做得棉鞋,样子丑笨,但暖和,地冻三尺,也冻不了脚。棉鞋的面子是灯芯绒的,红色。灯芯绒在当时是很贵重的面料,坚实耐用。这红灯芯是妈年青时的嫁衣,开始是不舍得穿,后来钱紧,拆开给孩子们做了鞋面子。我小时候不知穿了多少双小红鞋,我忘了,妈一定也忘了。
孩子时的我很怕冷,那种怕不是身体的怕,而是心里在怕。我害怕在寒夜里睡一觉醒来,我的手脚或耳朵突然被冻掉。妈老说,村子里谁谁的手冻下去了,谁谁的耳朵冻下去了。妈不说“冻了”,而是用一个很生动形象的词“冻下去”。妈这样说时,我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掉在雪地的叭嗒声,忍不住要摸摸耳朵,我觉得耳朵最小,最容易被“冻下去”。妈教我们,如果手和脚冻伤了,要赶紧用雪不停地搓,一直搓,搓成红萝卜色,这样才能保住手脚。其实妈讲的话我不明白,我一直想问问妈,那个冬天如果没有下雪,那冻伤的手脚是不是没救了?还有冻伤了为什么不是用棉被捂,而是要用雪搓?
哥生了口角炎,妈把大铁锁冻在夜里,早晨起来让哥用冰冷的铁锁捂在伤口边,这样捂过几个早上,口角炎神奇地好了。我也想试试冻铁锁神奇的功能,刚洗完脸用湿手去抓,硬生生撕下一块皮,血流在雪上,马上冻成暗红的一块。我大哭。妈把院子里的雪团成球,包在布里,捂在伤口上,血渐渐止住。没有记住疼,只记得红血白雪惊人的亮。
当地有句“冬至不吃肉,冻掉脚后跟”的民谚。冬至这天,妈总是让我们吃上一口肉。肉在锅里煮着时,我就偷偷地捞锅。滚烫的肉块含在嘴里,那偷吃的滋味太美了。
吃过“冬至肉”我的胆子大了很多,不怕冷,也不怕丢了手脚和耳朵。我不再听话地戴围巾手套,穿丑笨的大头棉鞋。白塑料底的懒汉鞋又好看又轻便,和伙伴们在冰上打滑叉玩,一个滑叉能溜出去几丈远。嗖地一下,飞起来的感觉。手脸冻得通红,隔一会儿搓搓耳朵,还是有点怕。
腊七腊八,冻掉下巴。腊七晚上,妈把一盆子水放在夜里,早上我和哥我打腊冰。哥刨冰,我吃冰,小冰渣亮晶晶的,喀嚓喀嚓吃起来,像大把地嚼冰糖,很奢侈。冰块从盆里取出来,妈用刀把冰剁成小块,拌一点白糖,给我们吃。妈说,腊八吃冰,一年不闹肚子。吃过冰吃腊八粥,把红红的豆粥放在碗里,两手捧着,小心翼翼地,上下掂碗,粥从碗里跳起来,又跳下去。有点象现在的厨师掂炒勺。粥在碗里来回地掂几次,吃起来筋道,也好看,光溜溜的一个蛋。也有把粥掂在地下的时候,挨几句骂,并不在意,粥吃起来还是那样香甜。
我还喜欢吃雪,找一块干净的雪地,吹吹上面的浮雪,伸出舌头直接舔雪吃。或是攥成坚实的雪团子,啃着当饭团子吃,一口一道牙印。很过瘾,从牙冰到肚子的冷,每一个汗毛孔都跟着舒服地抖一下。
很少堆雪人,大约是不缺玩伴。那时家家都有五六个孩子,一个比一个高点,梯子一样的排序。
一定要扫雪,不是扫院子,是扫房顶。把堆在房顶的积雪扫下来,炉灰渣苫的房顶,被雪水一泡,经常漏水。
妈每年给我们做棉衣时,总是抱怨我们长得快,袄袖子裤腿子接了一节又一节,深一道浅一道的颜色。一条补丁一个冬天,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就这样忽闪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