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南北中,如五指并蒂,各据一方。
我独独命中注定与南方有缘。
50年前,父亲医专毕业,怀揣着热血沸腾的理想,自济南乘上一列绿皮火车,历经数天数夜的辗转与颠簸,来到黔南山城一个叫东方机床厂的三线工厂,开始了他的三线建设岁月。就像当时眼前一穷二白的面貌一样,那时他想象不到,在长途跋涉之后的随遇而安将会给他未来的生活埋下怎样的伏笔,又将如何深刻地影响和改变他命运的走向。
40年前的一个夏日,我落生了,成了千千万万将脐带埋入这片土地的三线子弟之一员。打我记事起,我看见的一切,记住的一切,都像黑白照片一样,单纯、明朗、清晰,不因时光淘洗而褪色,不因记忆更迭而流失。那时我每天走在通往大自然的路上,眼睁睁地看着一片片高低参差的稻田,注入了水,插上绿油油的秧苗,拔节、抽穗、壮籽、开镰、扬秕,最后入仓。这是一株水稻生长的全过程,多么像一个人成长的过程啊!一株水稻,靠天生长,轻而易举地过完了一个人的一生。从开秧门到落地收场,在短短几个月里,它以或饱满或空瘪的收成,浓缩了一个人的生死。我当时可没想过这些,净琢磨着怎样捉稻田中与水稻相依生长的鱼,扛着大扫帚踩着田埂找寻着水域扑蜻蜓,躺在田垄上头枕苜蓿和青草望云卷云舒……或者沿着崎岖山路去爬馒头山,采漫山遍野点亮自己的映山红,掐一节麦管吮吸山茶花蕊甜甜的秘密,攀上半山腰谛听大水塔轰隆隆打雷似的心跳……那时没有做不完的作业,也无需借着月亮和星星走在上学、下学的路上,每天睡眠充足,精力旺盛。下午早早地放学后,我将脖子上的书包随便一丢,走不了几步,面前就是被稻田和鱼塘交替分割的大自然,那时父母亲疲于各自的工作,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管我,也不怕我有什么危险,对我身处的每一个地方、做出的每一个举动都那么放心,至今想来恍若不可思议。譬如我10岁时,为了拣拾烟标,曾一个人沿着湘黔铁路一直向前,走了很远,然后下了铁路,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山洼里。我那时就是一个疯孩子,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对比眼前一天一天地成长的儿子,他的每一天都被挤压成了流水线上淌下的方便面,仿佛永远有做不完的作业,两头借着月亮和星星走在上学和下自习路上,哈欠连声像鱼需要氧气一样渴望着睡眠,我的心头常常泛起黑潮似的悲哀和心酸。更荒诞的是,我不由分说地替他担忧,怕他出门遇到坏人、被车撞到,去湖边玩怕他溺水,去爬山怕他从高处跌下,每天祥林嫂似的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儿子像生活在一个玻璃罩中,这罩属于那些所谓的纪律、守则和制度等,他在中间无所适从,疲惫不堪。我是幸运的,我在自己生命的起步中,拥有一些无忧无虑、被小小的野心和欢喜环抱的日子。
27年前的暑假,我追随染上乡愁的父亲,与母亲和弟弟一道,乘上一列被漆成春天颜色的火车,经过三天四夜罐头中沙丁鱼似的车上生活,被吐在了这座鲁南煤城。时光们仿佛贴面重合到了一起,这情景与50年前的父亲有些相像,不过他是单身一人,现在是一家四口。按照父亲描述的方向,我们一直向北方行进,最终却落脚到了北方以南,南方续起了我的前缘。那时我正值青春期,年轻得像一棵葱似的,青青葱叶比葱白长,我叛逆、狂妄、骄傲,像一枚时刻准备着引爆的“二踢脚”。我一路跌跌撞撞地行走在风雪中,渐渐地像一头被套上笼头的小马驹,在混沌和躁动中送走了自己的青春期。
20年前,父亲弃世。他是我的亲人中第一个远行的。我亲眼见证了他从患病到离开的日日夜夜,也陪伴了他试图挽救自己流沙一样失散的病体的日日夜夜。我第一次懂得了生的欢愉、死的艰难,也第一次体验到了阴阳两隔、生离死别、灵魂孤苦。在我和我的家族身上,接着又发生了许多故事,它们悲欣交集,聚散相依,浓缩了人间一切。故事永远在路上,即使是我这个讲述者灰飞烟灭,荡然无存……
从黔南山城到鲁南煤城,它们都是一枚8分钱邮票大小的地方,但它们却是我生命的起锚地,也许还将是终结地。在它们温暖而干净的襁褓中,我活过了自己的记忆,也簌簌剥离下了自己的心灵之锈。(简 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