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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涵 :旅行的意义
    • 作者:李涵 更新时间:2013-03-11 03:19:52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768

     

      当我们阅读了某些文字后,就会对这些文字描写的地方激起无尽的想象。但当我们确实站在那里,却发现自己总是无法将文字和风景直接联系在一起,或者所看到的已经不是我们认为它该有的样子。这是颇为奇特的感受。我们的享受源自由文字引导出的想象与思考,当面对实物,失去了文字这层滤镜,画面也就失去了“真”(想象之真)。实地旅行和借由文字想象(每次阅读不都是一次旅行吗?)差距千里。抛开实际可能遇到的障碍不谈,阅读别人写的旅行记已经不是真正的旅行了,无论对读者还是作者。作者在撰写时,将自己的记忆(包括拍摄的照片、随写的笔记等)经过文字进行整理,将它们抽象成富有秩序的模样。那些令人难堪的经历,经过文字写出也成了值得经历的妙趣。因为回忆本身就是某种过滤的过程。哦,这或许是某种自我安慰。

      这便要说旅行的意义为何了。我的感觉是,旅行体现了某种人期望变成“非我”的愿望。通过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人想摆脱因为习见的环境、固定的人际等造就的约束,或者偷偷变成某个自己期待成为的人,或者索性什么也不是,仅仅享受在旅途中随意变化身份的过程。但是自我是那样容易忘记的吗?不暂时忘记自我,无论在哪里,看见的都是一样的风景,因为观看之道并没有变。

      普鲁斯特所以能将贡布雷写得那么美,不也因为它早已铭刻在它的记忆中,带上了温度与质感吗?它们不再是客观的景物,每一件小小的东西都有他个人化的记忆与印象。而我们若去,抛开可能的失望不谈,我们对它,也仅仅是过客匆匆的一瞥,或许连普鲁斯特所感之美万一都无法企及。这当然有才华的限制,比如我们感受到却无法表达。但无疑,对于熟悉之景色,我们天然就能感觉到它的亲切。

      自我是多么难以隐藏,所以观看之道决定旅行不可能做到真正的陌生。换言之,即使身处陌生之地,所见也将皆为熟悉之景。在想象中,人们在有意无意间将自己最熟悉与喜欢的符号集合起来,人为地构筑了一座自己的房间。而现实的客观与封闭,剥夺了人的想象。我在想,面对陌生之物,人只能做到明信片式的浏览。他们描述目之所见,耳之所闻,仅仅依凭片面的注视和他人的经验,他们只是“在”而非“是”。最富有魅力的旅行应该富有自己的记忆与印象。就像普鲁斯特的威尼斯之旅,不是“威尼斯”而是“普鲁斯特”的,尤其是临走时他坐在码头上望着周围,心中怀着对母亲的焦灼,将外部景色和内心变化贯通得真好。书本让我们发现,但书并不能代替我们的目光。或者说在阅读时,我们处在一个只有自己和作家的安静世界,作家用文字——不是像摄影机一般“照相”——向我们“重现”某地某景,该地(无论它客观存在还是纯粹幻想)都已经是主观的另一个世界。所以文学中那些现实的和非现实的东西才连通得那样自然,因为文学的世界里已然抹去了现实的痕迹。但真正的现实,与其说是其客观,不如说是其固定,阻障了我们想象的流动。

      被某些东西引出了对某地的兴趣,但当真的身在该地时,却面临尴尬的失语。为什么在想象中美好的东西往往在面对现实时失语(这种失语,指的是“临场失语”:身在现场,却无从言说)?语言在现时逃离,在事后回归。我想到普鲁斯特写初到巴尔贝克时房间对马塞尔的陌生,而随着一次次重游,房间也变得像自己身体的延伸那样熟悉。书籍不能代替我们的目光,是指当我们在现场时,书籍无法为我们提供语言。而在事后回忆时,则可借助书籍慢慢探究。所以旅行不是一次完成,而是逐次叠加的,叠加着一次次重游的记忆、印象与经验。匆匆的一瞥永远只能让目光停止在此时的现场。

      即使将文字放在耳边也仿佛感到隔着一层帐幕,不通透,或者说不可知吧,现实仿佛在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讲述。我们意识到它在诉说,可是我们无法明白它的语言。我想起普鲁斯特写过自己何等悲伤地在火车上注视着远去的小树,明白自己此去一别,再也没有机会理解它们。普鲁斯特的迷人之处就是他无时无刻不将现实(他眼中的现实)附入自己的记忆与印象。面对不熟悉的人,他想象,他猜测;了解之后,他又加入新的想象和猜测。许多小说所以给人表面之感,就因为作者仅仅用文字“重现”而非“重述”他想写的东西。文字的世界是开放且充满可能的,我们借由文字任意想象,在文字中现实和非现实可以毫无障碍地流动和贯通。这是不是有点像做梦?

      此时我又想到了卡夫卡,他将读者置入梦与现实的门框里,又消融了这门框。小说对(客观——即我们周围的世界)现实精确甚至枯燥的描写(他能逼真地复制,甚至能复制那种因太熟悉而产生的陌生)与明显不符合现实的梦魇结合,读者半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梦里,但无法逃脱它,就像身处梦魇,头脑清醒,身体却不听指挥。卡夫卡如何将现实与非现实结合得这样让人焦虑?现实与非现实的界限,不在内容,而在态度(比如用某种梦幻的语调描绘现实,它就变成了非现实)。许多小说都会巨细靡遗地描写非现实,因为作者意识到自己正在进入一个梦,这梦让他好奇,他渴望将目之所及都记录下来。卡夫卡不给读者这样的机会,他用现实的语气说着非现实,好像因太过熟悉,乃至对它们产生了强烈的厌倦感。卡夫卡说过每个人都有变成动物的欲望,这或许是温暖的妄念,所以古时的变形故事带着从现实中逸出的快乐。《变形记》的恐怖,不仅仅是所谓资本主义社会让人性异化,我想还有,卡夫卡让我们发现,即使变形我们仍然无法摆脱厌倦。格里高利的变形本足以引起足够的惊讶,但它的发生却像一个平庸的失误。卡夫卡用现实口吻讲述着变异的故事,恐怖并非来自小说的内容,而是监狱一样无法逃离的困境。走入非现实,并不能改变任何东西,面临的也将是现实中的倦怠和疲惫,面临的同样是对奇异无动于衷的平庸之徒(想起《饥饿艺术家》中的观众)。这是最恐怖的。我们读小说,因为新的观看之道能够打开我们的视界,让我们进入另一个世界。而卡夫卡让我们面对他小说中的非现实也仿若经历了我们对生活的厌倦,我们感到恐惧,感到焦虑,感到禁锢,仿佛我们逃离的现实世界以一种更加诡异的姿态在小说里重现。

      因此想让文字直接贴近现实,不可避免总会带着一层隔膜吧。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让现实的归现实,文学的归文学,在现实中发现文学的深度。(李 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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