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父亲70大寿,兄弟几个都嚷着要给父亲祝寿。我特地请假,从郑州赶回洪湖。邻里乡亲都来了,屋子太小,就在院子里搭了大棚。寿糕是十几层的大蛋糕,父亲与母亲端坐在大蛋糕前,接受儿孙们的拜寿,笑得合不拢嘴。邻居们大声齐声喊着:祝王大爹寿比南山。那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退休后的父亲身体一直很好。他坚持读书看报,抄抄写写,乐此不疲。他每天很早起床,在阳台上晨练。父亲自编了一套早操,通过加重鼻子的呼吸、吐气和手脚伸缩,达到畅通气脉、强身健体的目的。父亲称之为“气操”。父亲常说,病魔是欺软怕硬,你若强势,它就软了。
为父亲祝完寿,我回到郑州的第三天,中午吃饭时,母亲打来电话:“你爸吃饭时,筷子突然掉地上了。”
我说:“捡起来就是了。”母亲说:“捡起来了,他还是拿不住。”
我立即有了不好的感觉,让赶快送父亲去医院。
事后听母亲说,这顿饭,是母亲喂着父亲吃的。父亲甩着右手,一个劲儿地唠叨:“今儿个这是咋啦?”
到医院后,父亲就出现了口角歪斜、语言不利、半身不遂症状。诊断结果很快出来了:脑中风。
父亲病后,母亲一直在懊悔:真不该给你爸祝寿,老人的寿辰是应该悄悄过的,你爸的病是被折腾出来的。
病情稳定后,父亲就出院了。医生说,这是一种老年人常见病,还会有脑中风后遗症,恢复是很慢的,慢慢养,不能着急。
很快,父亲的脑中风后遗症表现出来了,最明显的特征是,语言障碍,记忆力下降。父亲是解放前的高中生,曾是位领导干部,口若悬河,作报告一讲就是半天,根本就不用讲稿。可现在,说话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父亲曾记忆力超人,能大段大段地背诵古文,可如今,连我们兄弟几个的名字都分不清了。
更令母亲担忧的是,父亲变得胆小、暴躁、固执、多疑。我们兄弟几个都在外地工作,最小的弟弟在洪湖,可也是一天到晚不落屋。家中只有母亲与父亲为伴。父亲身边不能离人,否则就会嗷嗷地叫。中风后的父亲,还患有冠心病等多种慢性病,一天几次药,一点也不能耽误。动不动就气紧、胸闷、心绞痛,经常半夜里叫醒邻居,帮助送医院。父亲的脾气也变坏了,大喊大叫,很不耐烦。他特烦吃药,母亲将药片放进他嘴里,可一眨眼,他就吐在了手里。手还紧紧地握着,似乎怕母亲发现。母亲气急了,就强行喂他,父亲就将牙咬得紧紧的。母亲不屈不挠,到底还是把药喂进了父亲的嘴里。
母亲讲到这里,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她说:“这是原则问题,一天不吃药,你父亲的命就没了。”我清点了一下,父亲每天要吃好几种药,药的剂量、用药时间都不同。而且吃法也有讲究,有的是含放在舌下,有的是吞服,有的是外用。母亲是教语文的,天生对数字模糊。为了防止弄错,母亲用本子详细地记着,一丝不苟,一点不差。
父亲特别贪吃,只爱吃肉,不吃青菜。父亲有便秘的毛病,不吃青菜就结肠,几天解不出大便。父亲憋得难受,就大声喊叫。这时,母亲只得一点一点地给父亲往外抠。母亲强行让父亲吃青菜,父亲就瞪着眼,一把扔掉筷子,气呼呼地不吃饭。父亲经常从冰箱里偷东西吃,冷的东西啃不动,他就找袋装的,奶粉、冲剂之类的都不放过,于是时常闹肚子。母亲问他,想上厕所吗?他使劲摇头,可一转身,全拉在裤子里了。
父亲的病,以及他的折腾劲儿,是母亲在电话里说得最多的话题。邻居们暗地议论:这王大爹真是太折腾人,倒不如……母亲听说了,很生气。她说:“老来伴呢,只要他活着就好,我再累也值得。”
回到家的日子,时常有朋友来看我。他们向父亲问好。父亲像正常人一样,礼貌地站起身,拉着他们的手,笑眯眯的,久久不放:“好,好!”朋友说:“您康复得很好啊。”父亲扭头看着母亲,笑了。母亲说:“他心里啥都明白,如今能说三个字了呢。”
我与母亲拉家常。我说:“父亲的面色挺好的,得亏您了。”母亲抱怨道:“磨死人了。” 我说:“这些年您挺不容易的。”母亲说:“苦点没啥,就是成天担惊受怕的,总怕他犯病,闹得邻里都不安,这两年算是好多了。”我看着母亲,她瘦了,白发多了,艰难的岁月让她老了许多。
回家的日子,我时常与父亲找话聊。我问:“毛主席他老人家还好吧?”父亲说:“在北京,当然好。”我又说:“洪湖赤卫队还忙吗?”父亲一愣:“没有了。”我问:“怎么没啦?”父亲眼一瞪:“解放了!”我与母亲大笑起来。
有时,我在房间看书,父亲会颤悠悠地摸进来,一声不吭地坐在我身边,盯着看我。我问:“想看书吗?”他摇了摇头。我说:“想吃点东西?”他便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说:“您还害羞啊。”说着,给他一块北京稻香村的糕点,父亲笑了,接过去,吃得有滋有味。
我回北京的时间临近了,父亲来我的房间更勤了。我以为他想讨东西吃,便说:“不能吃了,吃多了不消化的。”父亲不言声。我递给他一块饼干,他摇了摇头。我加了一块,他还是摇了摇头。我说:“怎么啦?”他说:“我不吃。”母亲说:“他知道你快走了,想陪你坐坐。”父亲嗯嗯直点头。我的眼圈红了。我感觉,父亲的目光是那样柔和、慈祥……
医生对我说:“你父亲是典型的老年痴呆症,13年了,这是一个奇迹。”
在回北京的列车上,车载电视正在播放中央电视台《我的父亲母亲》,讲述一位当老师的儿子与患有老年痴呆症母亲的故事。主持人说,目前尚无特效治疗或逆转老年痴呆症的药物,但家人精心的照顾和给予的精神力量,也许会产生奇迹。
我不是孝顺的儿子。这多年,我一直在外奔波,无力顾及父母,我很愧疚。然而,苍天有眼,却一直保佑着他们。感谢我的母亲,祝福我的父亲母亲。(王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