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年应该买多少书,一辈子应该藏多少书,是文化人聚会时总爱谈论而且谈论不休的保留话题。
2007年,长沙作家彭国梁先生出版了一本《书虫日记》,记录了自己2005年的买书经历。他在该书序中说:“这一年,除了编书写书,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逛书店。以买了书为准,这一年我共逛书店一百四十多次……买书花去了四万多元。”据媒体报道,彭国梁于1999年建了一栋四层小楼,2002年搬进去的时候,他只有一千多册藏书,而至今的十余年时间里,已藏书三万余册。我了解彭国梁先生,他虽然才华横溢,为人却一贯低调,在《书虫日记》里对自己大量买书也没有丝毫的炫耀之意。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一些关于《书虫日记》的书评,都在把彭先生夸誉为“超级书虫”、“嗜书瘾君子”的同时,对他的购书数量格外艳羡,大加赞赏,似乎彭先生不是一位作家,而是一位舍得花大价钱买书的“购书家”。
在一次读书研讨会上,又听到有发言者大谈而特谈彭国梁先生购书数量之巨大,我实在忍耐不住了,就插话说,像彭国梁先生这样一年买这么多书,甚至买得更多的文化人,在京、津、沪等城市,仅以孤陋寡闻的我所知,就有十几位,并不稀罕,所以没必要对此大惊小怪。天津有两位比我年龄稍小的书友,除了在国内买书外,还长期托人在日本购买中国旧书,仅这笔费用,每年每人就要支付两三万元人民币。上海书友韦泱先生2009年出版了《跟韦泱淘书去》,也是一本购书日记,但作者不仅购书频繁、购书量大,而且所购之书多具有版本价值,不是有钱就能轻易买到的,这反映了一位爱书人的史料价值取向与淘书专业眼光。有些朋友由于条件所限,买书、藏书较少,但也实无必要羡慕别人买书、藏书之富。创作水平之高低、学术成就之大小,与买书、藏书之多少,是不一定完全成正比的。
孙犁去世十年了,但他的藏书究竟有多少,却从来没有人统计过。读孙犁的文章不难看出,他是他那一代作家,特别是与他有相同经历的作家中,买书、藏书、读书的佼佼者。几年前,北京一家文化公司曾有意将孙犁的藏书编撰成书目,予以公开出版,一位著名学者热心推荐我担负编撰工作,我在编撰提纲中写过这样的文字:现在买书、藏书的条件毕竟好多了,很多中青年文化人,无论是在藏书数量上还是在版本质量上,都超过了孙犁,但是,孙犁买书的旨趣、藏书的境界和读书的品位,却是永远无法超越的。对于今后的读者而言,孙犁所写的书,必定会与孙犁所藏的书同列,都是值得收藏的。
近代以来的不少文化名人,如梁启超、鲁迅、胡适、巴金、汤用彤、季羡林,乃至金庸、李敖等,按照现在很多地方评选藏书家的标准,是足够当藏书家的,是比藏书家还藏书家的大藏书家,但是他们从来不以藏书自诩,也没有人专门追捧他们的藏书,因为他们值得追捧的东西远远多于和高于他们的藏书。
读到王成玉先生新写的一篇有关藏书的博文,谈到当代著名版本学家、古籍整理专家黄永年先生虽然藏有很多珍本善本,但从不炫耀,只是说“好玩”而已。这“好玩”二字,可用作家叶灵凤的话来解释:“读书是件乐事,藏书更是一件乐事。但这种乐趣不是人人可以获得,也不是随时随地可以招来即是的……至于暴发户和大腹贾,为了装点门面,在旦夕之间便坐拥百城,那更是书的敌人了。”这些年,以藏书装点门面的暴发户和大腹贾越来越多,但越是这样,藏书之事也就越变得不“好玩”了。
坐拥百城,从来不是旦夕之间的事,它需要一个人几十年坚持不懈的积累。有些珍贵藏书,甚至需要一家几代人付出愚公移山似的努力,数月前因竞拍而引起世人高度关注的过云楼藏书就是这样。文化人对书的真爱,恰似孙犁对清代藏书家黄丕烈的形容:“他对书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好像接触的不是书,而是红颜少女。一见钟情,朝暮思之,百般抚爱,如醉如痴。偶一失去,心伤魂断,沉迷往返,毕其一生……”那些暴发户和大腹贾,其本性就是朝秦暮楚、见异思迁,他们对书能有如此般的一往情深吗?
藏书,最好不要有暴发户。文化,最好不要有暴发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