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做的都做完了,是走的时候了-----,洗过了澡,换好了衣服,挽好了头发,老妇人如释重负地坐到床沿桌前的椅子上。椅子是樟木做的,方形,靠背宽而高,雕有花饰,上过油漆,只是岁月的烟尘吞噬了它的锃亮,老鼠又偷啮了它的快快肌肤,而使它变得斑驳灰暗。椅子是陪嫁,原本两对,现在就只剩这一只了,另三只是儿孙们把它们当马骑,当车开,毁掉的。老妇人摩挲着椅子的扶手,那干瘪的身子像一节干竹子似的斜撑在椅子里,四围空荡荡的,就像一只小耗子塞进饥饿的狮子张开的大口中。
老妇人想看看自己,她挪过镜子,像-----太模糊了,对面墙壁上用砖块支拱的米字型小窗,实在透不进多少光线,何况现在已近黄昏。她点上煤油灯,这用扁圆的铁罐头盒自制的灯已用二十几年了;房间在灯光的笼照下,朦朦胧胧的,柔柔和和的,特温馨。镜面光亮了许多,镜子里的像也清楚了许多。这是一张又苍老又干瘦的脸,满是沟沟壑壑。然而,在老妇人看来,这些沟壑似乎还在不甘心地呈现昔日的丰润和俊俏;那干涩灰白的头发,一经刚才的洗濯似乎也更精神了些;那深红色的布纽扣对襟夹袄今天也格外合身,放着异彩。这是十五年前夫妻老俩做七十大寿女儿送的。女儿呀,我就要与你见面了。
她又俯下头闻了闻手、脚、身子,还好,没有那股牛腥气、牛粪气了。今天洗得多干净呀!每一条指甲缝,每一个沟窝,每一针毛孔都洗了几遍,搓了又搓,还有气味?老妇人嘴角微翘起,泛出笑意……
该做的都做完了,是走的时候了-----没有了牵挂,没有了留恋。老妇人把镜子缓缓地推送到桌子的贴墙边上,顺手从贴墙靠床的桌角上拿起了那瓶安睡的丸药,端详了一阵后,接着便慢慢地拧开瓶盖,把那半瓶多药粒倒在手掌中,托着,悠悠地,三片、四片地送入口里,和上水,饶有兴致地,似在品尝当年丈夫为她打的第一只野鸡肉,斟的第一杯酒娘(未下水的酒汁)。老妇人的嘴角又微微泛起笑意,这真亏了嫁在县城的孙女;是这好孙女知道奶奶老睡不着,给她买了这药,并叮咛千万不能多吃。孝顺的孙女总会零星买些小物件,贴补奶奶的晚需的。
她抚摸了一下胸腹,有一种饥渴者餐饮后的满足感。她又含着微笑,端详一下空空的药瓶,似在欣赏自己冥冥中的某种高明,又似在期待某种美妙的来临。
是该走了,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牵挂,一丝一毫的留恋。就连这相依相伴了近七十年的老屋,也不留恋了。虽然她喜欢它,喜欢它的一砖一瓦、一门一窗、一尘一土,甚至喜欢它的一坑一洼,一歪一斜,一破一烂;喜欢它的大门向西,晴朗的日子,落日涌进厅堂;而那左临的小巷满披的红霞,巷子彼面墙壁的那一抹金黄的光芒,早已成了她的另类朋友;自从她把巢安在这里,就喜欢在房里隔着窗看巷子,一有空就躲在房里看,六十多年了,她们已是挚友;巷子里变幻的光总是给她以温馨和生气、遐想和美丽,尤其是最近这十几年。……她的心冷寂到了极点;而在几十分钟前,她的心还是热的。夕阳挂在半山腰,正逞着赤红的脸,给四围青翠的松竹披上了层粉红的霞衣;而刚抽穗的晚稻浴在霞光里挤眉弄眼的,私语着来日的芳香;田埂上蜿蜒的青草牵手摇碧,熠熠发亮,曛曛欲醉。老妇人的心似乎也醉了,盘算着明日更要早起,只占两条田塍就能把牛撑得饱饱的,小牛犊更有奶吃,更会奔跳。老妇人简直心花怒放,牵着早已腹鼓平背的母水牛,“哞-----,哞-----”地唤着出生两月的小牛犊,踏上了归途。小牛犊不知哪儿来的这么有劲,哒,哒,哒地箭般窜到前面几十米开外,又箭般哒,哒,哒地窜回到母亲的腹下,用头猛顶几下,猛吸几口,接着又撒开四蹄,似一辆开足了马力的大型摩托往来兜风。老妇人似乎也更有劲了,迈开两条比手杖粗不了多少的腿,踩着金色的霞晖,合着牛蹄砸地的塔塔声;而横挎在背上那捆顺道捡来的柴荆也合着节拍,一抖一抖的……;一切都似乎轻快了许多。
老妇人仍然撑在椅子里,头倚着靠背,有些困倦了,也许是那药丸在起美妙的作用吧。她还不想这么快躺到床上去,她还要看看窗外巷子里落日的余辉,巷子彼面墙壁上的时红时黄、时大时小、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变来变去的光斑,它就像她的娃娃们的脸,顽皮极了。让我多看几眼吧,请你不要马上离开,只有你才是最忠实的朋友,只有你才是最终的旅伴。
老妇人更加困倦了,头似乎有些抬不起来,有些昏沉了。她意识到再不到床上去,等一会恐怕再也没有力气爬上去了。她趔趄着上床,她又转念一想,为啥一定要到床上去?就坐在椅子里不行吗?这更亮,更好看着窗外。于是她把被子铺在椅子上,把自己裹在里面,两个枕头,自己那个垫着后脑,老头那个抱在胸前,贴在下巴下。啊——,真舒服!就像那次坐在孙女家的沙发上一样。窗外的光淡了许多,比桌上的灯火亮不了多少,对面墙上的光斑时隐时现,黄昏已拉开了帷幕。
她的胃有些异动,头箍得更紧,昏昏沉沉的……。她的右手下意识地探摸了一下身旁,又是空的。唉,又不在!该死的,哪儿去了?十五年了邈无音讯,去了一个好去处,就不记得老娘了?就忘恩负义了?
……哦,冤家真的来了,我的小个子冤家来了。来的不是那张咳嗽不出,涨得紫红,像猪肝一样的老脸,而是一张圆圆的粉脸,光溜溜的,没有一根须、一根汗毛,连眉都极细极淡的;一领蓝布长衫套着红马褂,一顶瓜皮小帽,胸间系着一个大红球,整个小巧玲珑。他笑吟吟的挑开新娘的头盖,使尽全力才抱起新娘坐在床沿上,而新娘却扑哧一声笑了……
老妇哭了,紧紧地抱住枕头,吻着,就像吻着比他短半个头的小个子丈夫……
一阵歌声似乎从遥远的天边飘来:
红皮哥,黑皮哥,不如我这放牛哥
我三岁小孩学唱歌
唱得牛儿不吃草
唱得妹妹钻心窝
红皮哥,黑皮哥,不如我这放牛哥
我三岁小孩学唱歌
唱得牛儿多吃草
唱得花儿把头磕
隔江的妹子意如何
牧牛少年唱着歌,牵着牛,趟过小江,来到了牧牛少女面前。牛儿哞哞地叫,少女的心崩崩地跳,脸上飞上两朵桃花,牵着牛赶紧离去。而歌声却一直在后面追来:
红皮哥,黑皮哥,不如我这放牛哥
我三岁小孩学唱歌
有钱娶你娇娇女
冇钱娶个广东婆(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前后,大批广东人上江西,因穷贱嫁其女)
广东婆肚翘翘
打只野鸡办三朝
野鸡香,野鸡甜
野鸡肚里有油盐
……
老妇人扭了一下身子,泪水打湿了一大片被角。窗内窗外一片昏黄。
这是刚出生的大儿,脸上毛茸茸的,额上也毛茸茸的,疙疙瘩瘩,活像一只小猫。那不满二十岁的母亲抱着小猫亲了又亲,舔了又舔。不几天小猫睁眼了,极为有神。年轻的母亲抱着他坐在垫了稻草蒲团的椅子上,拿他的脸比看窗外的斜晖,比看桌上的灯晕。一个月后,小猫脸上的茸毛褪去了很多,白白净净的,比窗对面墙壁上的光斑还要红润。她常常与小个子丈夫抢着亲、抢着吻。
小猫们一个接一个出生,除了中间两个未带大,另三男一女都生龙活虎的。家里处处是打闹声、哭声、笑声;只有夏夜,明月朗照厅堂,儿女们躺在光滑冰凉的整樟木板上,享受着银辉的抚摸,才肯安静下来。一会儿,他们飞进了月宫,手里握着星星。而这对父母也摇着大蒲扇,这里拍拍、那里扇扇,接着,也甜甜地飞入月宫。
这是一张板板的、沉沉的脸;老妇人为之骄傲,也为之害怕。老大的这张干部脸(村里人这样说),为村里做了很多大事,解决了很多难题,若没有这张脸,村里会乱成一锅粥,哪能谈得上吃饭穿衣。然而也许是长年绷紧的缘故,这张脸不会松动,忘了笑,对母亲也如此。似乎总是在说:分家时,你划定老小养,你就跟着老小,不要想这想那,不要乱了理,凡事都有个法度。而老妇人也明明白白读懂了这一点。因此,儿子们各自成家二十八年来,她只有在大年初一,才到老大家吃一顿饭。这张脸太讲理了。而今更好了,这张脸又随他的二男、三男到北京开厂去了,一年难得回来一次。这是老小的脸,光光的,木木的,没有血色,没有是非,只有诺诺。可怜的脸啊,老娘不知为它暗地里哭了多少回,流了多少泪。这张永无起色的脸是为另一张脸而存活,现在可好,被另一张脸赶进县城打零工赚钱去了。这另一张脸便是老小媳妇的,白白的,胀胀的,阴阴沉沉;从早到晚安放在椅子上,扫着屋里屋外,似在诉说它的种种不幸:多病、没钱、老公又弱、才建一层的房子像个鸡笼、罚几次重款得来的男孩不听话……这都是那老不死的造的孽!……这是老二吗?这是老二。脸上还是挂着微笑,还是隔生。这只怪我从小把你过继给了邻村的一个本家续香火去了,你已不是我的儿子。哦——,这是老三,好女呀,我的好女!你又笑眯眯地看老娘来了,是来数一数老娘的头发稀得还有几根?摸摸给我买的新衣合身不?捏捏我的手脚还有几块肉?……突然,一阵雷雨大风,一段枯枝飞下,女儿倒下了,不见了。
老妇人又笨笨地扭动了一下身子,两行长长的泪痕从眼角爬到耳畔。她努力地睁开眼,灯还亮着,窗外已是一片灰暗,黄昏已在收幕。
最迷人的还是那头老母水牛。自从老小媳妇说她做饭变相,不如以前,难吃,她便成了牛倌。浴着朝霞,踏着黄昏,一头壮鼓鼓的母牛,多半还带一头小牛犊;一个瘦高嶙峋的老妇,蓝天下,草坪上,田野间,路溪畔;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十几年的相依为命,她们已不是一般的人畜关系了。老妇人使劲地挣扎着想站起来,她还想去牛栏里看看,看看她那对另类儿孙。然而实在没有力了,她又奄奄地半摊下。
这张脸是谁?方方正正,红红润润,大眼睛多有神,说话多聪明,多爱人。哦——,是长孙,是疼我爱我的长孙;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我疼我爱的宝贝心肝。你怎么来了?你太忙了,不要耽误事。长孙太有出息了,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早早地就当了副镇长,又在县城买了房,用了很多钱。本已说好接奶奶到县城住一段时间,耽搁了。孙儿不好意思说,过两年,最多过两年。两年过去了,孙儿又要提升,又要钱用,事又撂下了,现在已是过了几个两年了。其实老妇人早就下定决心,哪儿也不去,老了,丑了,脏了,不要出去丢子孙的脸,就死在这老屋吧,我也不舍得这老屋。当然,她有时也想出去看看,家里老小媳妇那张脸太可怕了,相比长孙的脸多好,温和孝顺。
这两张五十来岁男女的脸又是谁?我怎糊涂了?喔——,是爹娘!他们离去六十多年吧,爹还是那样温和地笑着,而娘还是那样悲凄。她扑过去抓住爹娘的手;而爹娘各伸出一只手揽住了女儿,用另一只手抚弄着女儿比自己还要花白许多的头发,眼泪从他们的四眼里刷刷而下。她撒娇似地坐到爹娘的怀里,犹如七八十年前。这根爹娘的独苗啊,这颗父母掌上的明珠啊,总是偎依在母亲的怀里学女红,坐在父亲的膝上读“人之初,性本善”;后来还逼着爹放她跟堂兄弟一起读了两年私塾。父亲总是笑她是个小子,而母亲总是苦笑着,眼角一片湿润。突然,爹娘的脸渐渐远去,渐渐隐去。老妇哭喊着张开双臂追上去,然而跌倒在地上。
老妇人的心收得更紧了,而身子已沉重得不能动了,她还有一点意识,她努力地睁开眼睛,但只睁开了一线缝,似乎还感觉到有点光,但那是灯光。黄昏即将落幕了。
“红皮哥,黑皮哥,我三岁小孩学唱歌……”一阵悠扬的歌声,似从天外传来。朦朦胧胧的,晃晃悠悠的,接着一个光亮朗润的少年踏歌缓缓而至;近些时,少年却成了一个小巧风趣的中年了;而到眼前时,中年又变成了一个咳咳吭吭、更为小个的老头。……老公来了,是的,我的小个子夫君来了。老妇飞快的俯下身子,用手钩住小个子丈夫的脖子,使劲地、不停地吻着那到老也没有半根胡须的老脸。而那老头还在唱着歌。接着两张老得满是沟沟壑壑的老脸厮磨起来,就像两只天鹅在交着颈挽着脖。突然,老妇伸出拳头猛捶老头的背,大声哭骂道:“死人啦,你死到哪儿去,我连晚饭还没吃,没得吃;我看牛回来,去老小的新屋下吃饭,老小媳妇把饭菜锁在橱里,中午来了客,我闻得到热气和香气,就是吃不到,吃不到啊!……一共四次了!四次啊!这不,我正在找你,为啥现在才来?”说着,哭着,老妇又要举拳时,可那歌声却渐渐地隐去,飘向了远方,飘去了天边……
老妇人似乎清醒了点,她想睁开眼看看,但怎么也睁不开了,她从眼皮的缝里感觉到还有光,但那是灯光,窗外一片幽暗,黄昏落幕了。她意识到丈夫又一次骗了她,她的小个子十五年前就离去了。也就是他们做完七十大寿,老头的病就加重了,咳得死去活来,脸涨得紫红紫红,老大给老头打了几针,过了个年,再也没有打针吃药,正月十八就去世了。他们死别了十五年,但在这之前还活离了十三年。当年儿子们分家,老头随了老大,老妇随了老小;从此,各吃各的饭,各住各的家,各为各的主,偶尔在一起住一宿或几宿。开始倒还觉得新鲜,见了面说笑着各家的饭菜,各家的事,各孙儿不同的顽皮;久了,见面已无话可说,似有蚯蚓哽喉。就这样,在分开随儿的第十三个年头,老头去世了。
窗外,黄昏已完全落幕了。这一片老主子几乎都故去而少主们又抛弃的老屋陷入了更深的黑暗,独有老妇人房里的灯还散着黄晕的光,笼照着那破旧的床、被、桌、椅等,还在支撑着老妇人最后一点游丝般的气息。突然,裹老妇人的被子又颤动了一下,其实她的思维也还在颤动,她似乎又听到了她的小个子的歌声。她循声追去,唉——,怎么总是追不到呢?她想化着一只鸽子,但太沉了,飞不起;她又化着一只燕子,还是飞不起;化来化去,不知是否受了戏文里的影响,她最后化成了一只蝴蝶,翩翩然循声觅去,十分惬意。她沐着风,闻着香,飘过了田野,飘过了小溪,来到了村东面的山岗上,她找到了深爱的小个子丈夫独自居住了十五年的新家。激动的翅膀扇得更快了。——他怎么不出来接我?他怎么不裂开一条大缝让我进去?他怎么不也化成一只蝶与我同舞呢?他是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的,他还会演啊!突然,这个家的园林里真的飞出一只蝴蝶,玲珑绚丽。两只蝴蝶也真的翩翩舞起来,时而翅膀拍着翅膀,时而触角勾着触角,时而唇吻对着唇吻;从树顶舞到树底,从枝梢舞到叶间,……舞着,舞着,两只蝴蝶猛然一撞,双双坠落,坠落在树木的底下,草间的深处,跌进了泥土的罅隙里……
老妇人房里的灯还在亮着,黄黄晕晕的,柔柔和和的,吻着房里的种种,吻着用被子包裹得像一个大粽子,仰坐在椅子里的老妇人,吻着她那张苍老、干瘦、安详、沉静得如一面大理石雕的脸;也溢出一些到窗外小巷里,缥缥缈缈朦朦胧胧的,配上四围几声静寂的虫鸣,竟有了几分仙意……
五天后,老妇人的儿孙们办了一场隆重的丧事,极尽哀荣。道场打了三天三夜,鞭炮放了三天三夜,哀乐响了三天三夜;长孙及长孙单位上开来的轿车就有十几部,川流不息的,烟尘滚滚的;花圈摆满了厅堂。送行的那天早上,前面的人到了山脚下,后面的人还在家门口;白幡猎猎,锦被串串,吹吹打打,好不风光。村里的老少们都出来看热闹,都赞叹道:“老人好福气!”就连刚爬上山顶的旭日也发出赞叹的光芒。
(作者:刘必奇 通讯地址:江西省吉水县乌江中学 邮编331619 电话1340796346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