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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子青:停电·梦的阴影
    • 作者:朱子青 更新时间:2013-02-16 03:03:17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084
       

      傍晚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在楼下散步,后来,就转到马路上去了。过往的车辆呼啸着,穿流如织;人行道上,有许多行色匆匆的人。所有的人都似乎在赶时间,这让悠闲的我们显得与众不同。平时,我们很少散步的,的确,时间对我们总是那么吝啬,一天到晚总是忙忙碌碌,也不知都忙些什么,似乎一切都是无意义的,似乎都是不由自主的。有时候躺下来想想,脑子里也空荡荡的,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什么记忆都没有留下,这让我感到恐慌和难过。
      一块浓重的黑云猛地压了下来,很快,四周就暗了下来,透过云的缝隙,隐约可以看到天上有一两颗星星,像呆滞的目光。这时候,天地间突然静了下来,像车间突然停了电,当最后一辆车猫着腰从我们眼前穿过后,街道上完全安静了下来,这让我隐隐有一点不安。可是,我却意识不到即将到来的危险,我们还在黑暗中继续前行,这样的黑暗真是怪异,让夏日的气温也下降了好多,我感到了一点儿凉意。
      很快,我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环境。日新月异的城市,发展变化的速度超出了我的想象,郊外的戈壁荒地,似乎瞬间就变成了高楼大厦,老旧的建筑连同记忆化为垃圾,湮没于历史的烟尘。想想以前,一辆毛驴车很快就能走遍,走遍大街小巷,角角落落。现在,开一辆跑车绕环城路也得老半天,天地似乎越发地大了,可人心呢?却感觉越来越逼仄,越来越狭小了。我注意到,那些因为拆迁一夜暴富的农民,开上了轿车,开始去酒吧买醉,也皱巴巴地跳起了交际舞。可是,我们这些大学毕业后挤进这个城市的工薪层,还绷紧神经拼命地给老板工作,老板的神态仿佛是广施恩泽的菩萨,得让我们敬仰才是。尽管我们觉得自己比他们更有文化、更有价值,更应得到尊重。可是,我发现,金钱,地位与人际关系等社会资源,瞬间就让我们明白了命运是怎么回事。现在,富人与穷人一样,一天天地在增多。而我们是夹在中间的那一部分,吃不饱也饿不死的那一部分。
      无论处于多么危险的境地,亲友们应该手拉着手,在短暂的人生中,一旦失散就有可能永别终生。
      八岁的女儿在前边一蹦一跳的,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接着,身边的妻子也不见踪影,佛仿是黑暗吞噬了她们,这让我难以置信。眼前的黑暗让我无法看得更远,仿佛有人突然间蒙上了眼睛。我下意识地向前跑了几步,这时,我看到马路对面涌过来了很多陌生人,脸上是异常惊恐的表情,一些形容丑陋的匪徒跟在后面,有的拿着棒子,有的操着刀子,穷凶极恶的样子。其中有一个男子,卷发,瘦瘦的脸,鼻子上有一块疤痕,眼睛血红,向着我跑了过来,还未近身,冲我的腹部就是一刀。其刀形窄长的,闪着寒光,我本能地躲避了一下,刀就从我的肋下擦着皮肤穿了过去。我没有感觉到疼,但我的意识到自己被刺中了。我下意识地去抓匪徒的手,想夺他手中的刀子,可一转身,就滑脱了,很快,他就消失在黑暗中了。我明白,他是追前面的人去了,他已经砍红眼了,这些歹徒似乎在作杀人比赛,这是多么荒唐的事,这让人难以置信。他们是一些没有获得拆迁的城市居民吗?是一些游手好闲的盲流吗?是一些讨不上薪的农民工吗?还是一些恐怖分子……他们要干什么,是在发泄内心的不满吗?是憎恨那些最先占据了社会优势资源而先富起来的人吗?还是在趁停电的当儿抢劫?这时候,我看到了一拔又一拔的人,有的跑着小步,有的大步流星,有的拖儿带女,有的还背着老人,都气喘吁吁的样子,他们只管逃跑,往小区里面跑,往草丛里,往树林带里跑,谁也没有喊叫一声,连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也因莫大的惊恐而忘记了哭泣……我一时搞不清楚,那样子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妻子呢,女儿呢?
      我顾不了许多,我本能地大声喊叫她们的名字,瞬间我就想了她们可能遇到的种种不测。我不停地安慰自己:“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女儿不会走太远的,妻子也不会走太远的,她们也许躲在哪儿去了……”我又叫了几声,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黑暗,浓重的黑暗,潮一样地不断地向我扑来。我向前走了几步:“难道她们真的遭遇到了不测?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女人与孩子,女人与孩子……”于是,我加快了脚步,很快就跑了起来,我边跑边叫女儿与妻子的名字,我想我的声音会招来很多歹徒的,可我一点儿也不怕。我感双腿生风,浑身是劲,而且越跑越快,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气喘吁吁,我知道我还年轻。
      不知跑了多久,慢慢地,头顶的黑云已经散去,我能看见马路上不远处的翻起的下水井盖、路灯杆子、马路护栏。但整个城市还是处在模糊的黑暗中,我想,如果这时候电来了,也许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如果电来了,妻子与女儿一定在家里看电视呢!可是,街上的路灯迟迟不肯亮起来,这让我心里头又是一阵一阵地恐慌。后来,我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在一条偏避的小巷子里,我放慢了脚步。我边走边大声地喊了几嗓子,喊妻子与女儿的小名。可到处寂静一片,没有一个人回应,连一声狗叫都没有。这让我恍惚认为这是一条空巷子。不知不觉我又跑了起来,我也记不清,自己到底跑过了几条巷子,到底要往哪里跑,我感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了,但我还是跑一段喊一嗓子,喊一嗓子接着又跑一段路,努力地寻求妻子与女儿的呼应。这期间,我试着拔了几次妻子的手机与家里电话,因为停电的原因,手机没有信号,根本拨不出去!
      下了路基,跳过那些胡乱摆放的钢筋与水泥块,我继续往前跑。不远处有几处院落,大门虚掩着,院子里有一圈二层小楼,墙面是白色的瓷砖,黑暗中有几丝清冷。我想这也是即将拆迁的一个点吧,也许楼里面已经空了,其中一角有几间已经坍塌。我轻轻地推了推大院的门,跨了进去,顺着楼梯上了二楼。有一间房门紧闭着,我推了推,开了,我发现房子里有很多人,一个个直直地站立着,像一根根的木头,他们因为惊恐都大睁着眼睛。我明白,他们是来这儿避难的,我想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我来不及问,我只是轻微地拉长声调,叫女儿与妻子的名字,大约我意识不到,自己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没有一个人回答我。我在人群中仔细寻找,他们显得有些不安,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喘,脖子伸得老长,仿佛在配合我的寻找,又仿佛害怕我,那样子我是一个吃人的魔鬼。借着窗口一丝儿光亮,我看了看黑暗中他们的脸,确实,没有一张是妻子的,没有一张是女儿的。于是我返身出了门,在跨出门框的当儿,有一个女人轻声地喊道:小伙子,不要出去了,在这躲一躲,躲一躲!她像是在乞求我。
      我假装没有听见,她根本无法理解我现在的心情。想到了失散的妻子与女儿,我没有丝毫地迟疑。出了门,我感到脚下的楼梯不见了,我几乎是从二楼飞下来的,我为此一点儿也不觉得吃惊。出了院子,我继续向巷子深处走去。巷子里的路面坑坑洼洼,有几次差一点跌倒,后来我越走越快,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不由自主地迈动着双腿,越走越快,以致于短时间内忘了自己妻子与女儿。

      我抬起头,发现月亮出来了,是一弯新月,在乌云的映衬下,像半片紫红的嘴唇。我走到了一个小小土包前,发现有几个小孩站在上面,高矮不齐地,他们静静地站在土堆上,身影杂乱地搭交在一起。他们脸上表情僵硬极了,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受到了惊吓,这让我感到他们是一组雕塑,是因为恐惧而且伪装成一组雕塑,我能看出他们的努力,他们想做得惟妙惟肖。其中最小的不过七八岁,他们竟然能做不露一点儿痕迹,这让我惊异。我扫了他们一眼,想不起要问些什么,欲言又止。于是,便继续向前走,慢慢地那几个小孩被我甩在身后了。
      很快,我又跑了起来,我发现自己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无法让自己停下来。没过多久,我就看到了父亲所在的那家老年康复医院。我心里想:“不知父亲怎么样了?医院里会不会也受到了侵扰?妻子与女儿会不会来父亲这儿呢?”医院大门敞开着,里面像泄满了清冷的月光,显然,世界同时停了电。我自然而然地慢了下来,走进大厅,一个保安正歪在椅子上打盹,嘴角流出了长长的涎水。我跺了跺脚,也没有惊醒他。于是,我径直上了三楼,一个值夜班的护工告诉我,父亲去了二楼的托养区,一定在过厅的长椅上听托养的老人说话。
      我感到纳闷,半夜三更的,父亲怎么不睡觉?怎么会到处乱跑呢?这么多的老人,难道都是这个样子,晚上不睡觉?难道人一老就失去了睡眠的功能?父亲半身不隧入院后,一直不愿与那些轮椅上的人在一起,常常一个人扶着墙,慢慢地走走进电梯,走到托养区去,他希望加入这个相较而言趋于正常群体。前一段时间,他被安排同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住一间房子,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尿臊味儿,那老人轮椅上挂着尿袋,不停地喊护工:倒一下尿,倒一下尿!父亲忍受不了臊臭与聒噪,大吵大闹笑话。后来,父亲又被调整到与一个九十多岁,生活相对能够自理的老人同住,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
      借着从窗子里泄进来的月光,我下了二楼,一路上听到了许多老人的呻吟声,有的在哭叫,有的仿佛做了恶梦,失声尖叫,有的在诅咒与辱骂着什么,有些自言自语像在梦呓……我突然觉得世界已经变成了一所老年医院,所有的人都已经老了,疯的疯了,病的病着,这让我感到一阵悲凉,一个只有老年人的世界还有什么希望,一个只有老年人的世界还有什么让人值得留恋。远远的,我看到一个老人坐在长椅上,月光下,他的头发是银白色。我边走边看,我感到他就是父亲,可我怎么也无法相信,父亲的头发会全部白了。就在前十天他的头发还是黑的,这怎么可能?我加快了脚步,很快父亲就看到了我,他慢慢地拧过身子,大约从我走路的姿势以及身影认出了我,他扬起手朝我招了招,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我想象得出,他的脸上是我熟悉的笑容。越来越近,果然是父亲,是父亲!我有些激动。走到父亲的身边,我仔细地看了看,父亲的头发确实大部分都白了,这让我感到心惊,仿佛分别十天,已经过了十多年。
      父亲见我到来,他挣扎着站起身来,他的衣服裤子脏极了,大约糊上了泥巴与鼻涕。他的脸更脏,胡子老长,仿佛多少天都要没有洗脸,没有剃胡子了。父亲一把拉住我的手,摇了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大约是想说,自己好着呢,不要我难过。
      这时候,如果父亲能够摇醒我该有多好!
      可是,父亲很快就放开了我的手,他扶着墙一顿一跛地向前走,我跟在后面,眼泪在眼眶里打起转儿来。穿过长长的走廊,父亲慢慢走到电梯跟前,没有电,但电梯似乎习惯性地张开了黑洞洞的嘴巴,将我与父亲吞了进去。上了三楼,父亲慢慢地走进了他的房间,我跟在后面,觉得这个过程是那么慢长,我想象不出,那个健步如飞,行动敏捷的父亲哪里去了。房间里有一个精瘦的老人,正在看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我像对待电梯一样,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我认为电视是一天24小时开着的,电视也习惯了,有电没电都是可以播放的。听弟弟说起过,老人已经九十多岁了。看得出,他的精神状态非常好。老人见我们进来,急忙站起来给我让座,并大声地问父亲:“这是你儿子吗?”父亲笑了,脸上有一些自豪的表情。我让老人坐,自己顺势坐在了父亲的床头。父亲的床头有一些盒装的饮料,不知是那位亲友带来的。没有人帮忙,父亲是打不开这些饮料的,父亲只所以要放在床头,是担心那些护理人员。许多亲友带来的营养品,没几天就被她们分食干净了。我打开一盒饮料,递给老人,老人见状有些惊慌,谦恭地站了起来,再三地推辞:“不喝,我不喝,留给你爸喝!”父亲见状就伸过手来,我心想父亲是不是等不及了,自己想喝,就递给了父亲,没想到父亲拿到饮料后,一再往老人手里塞,脸上是孩子般单纯的笑。父亲已经失语两年了,嘴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老人见状,就只好接过去吸了起来。我又给父亲开了另一盒,插好吸管,让父亲也吸了起来。
      父亲喝完后用左手拉起裤管,使用劲地抓抠,腿上一道一道的白印子,大片大片地皮屑脱落了下来。我有些难过,感到万分地惭愧和无奈。我不知道他要我这个儿子能做什么用,在他行动不便的时候,我却不能一直守在他的身边。我对父亲说:“我给你洗洗脚,用毛巾擦擦身子吧!”也许我偶尔只能做这点事。父亲高兴地点点头。旁边的老人一听,又起身给父亲让座,要让父亲座他刚才的椅子。我急忙说:“没事,就坐床上,方便些。”于是我起身去打水,老人见状,他说,我去给你打水,说话间,暖瓶已经握在了他的手中。我急忙从他手中夺了过来:“我去,我去,你看电视,你同我爸看电视!”于是我提了暖瓶走进了黑乎乎的楼道。
      我给父亲洗了脚,擦了身子,剪了指甲,掏了耳屎。然后坐在父亲的身边,我知道,每一个老年人都希望子女能抽时间陪陪他们,就算是不说一句话,这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这时候,我听到了窗外有人叫了一声,那声音有些凄哀,仿佛发生了什么不幸。我头脑嗡地一声,浑身就出汗了,我突然想起了妻子与女儿,我还没有找到她们呢!我感到有些首尾难顾,两头为难。看来,父亲暂时是安全的,现在要尽快地找到妻子!于是我慌忙给两位老人告别:“天不早了,快睡,快睡吧!”他们同时点了点头,银白色的头发在黑暗中有些醒眼。我转身的时候,父亲与老人站了起来,他们要送我,我将他们一一按在了椅子里。我想,下次我来的时候,父亲还会不会在,我不敢回头,我觉得眼泪很快就要掉下来了,我不想让父亲看到我的眼泪。
      同样,我是从三楼飞下来的。大厅里那个保安还在熟睡,嘴张得老大,脸上是惊恐的表情。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浑身颤抖了一下,像是做了恶梦。我出大门时,回头又看了一眼,发现他惊悚地双手在空中抓了一下,我想,他一定是在做恶梦了,我想应该把他叫醒,可是,我只是迟疑了一下,就急急地跑了出去。
      月亮将头埋进了乌云之中,世界又一次暗了下来。
      一到马路上,我又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了,奔跑了起来,我在一些巷子里穿来穿去,也不知跑了多久,我惊奇地发现竟然来到了岳父家所住的那一片居民区了,我的岳父在另外一个城市,离我生活的这个城市有一千多里路的距离。这怎么可能?我感到纳闷,我是在做梦吗?但我顾不了迟疑与求证,只有继续往前跑。我想,如果我跑到一扇打开的门前,就跑进去,只要一跑进房子,就自动停了下来的,我就能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思想与身体了,正如刚才跑进医院里的情形。可是巷子里没有一扇门是开着的,大多都关闭得严严实实。
      这儿原来是很大的一个居民区,一排一排的平房,鳞次栉比地由南向北延展着,现也拆得差不多了。马路边上原有几家餐厅,一家私人旅社,现在都不在了。有几辆大型装卸卡车停在路边,我跑近卡车,感觉车轮好大,几乎要超过我的肩膀了。我心想,妻子与女儿是不是去岳父家了呢?我从一个巷口跑了进去,跑过第三排平房时,就远远地看到一个公厕,那是一个旱厕。夏天的时候,苍蝇黑乎乎地整天盘旋着,臭气熏天,让人难以靠近。公厕后面是一个大垃圾场,很多扔垃圾的人,捂着鼻子,距离垃圾箱三两米远时就将开始扔了,以致于很多垃圾扔在了路面上,后来越积越多,几乎就淹没了路面。冬天的时候,那些蹲坑里的屎尿结成冰柱,快要戳上人的屁股了,蹲坑两边都是黄黄的尿结成的冰,稍不注意就又滑下蹲坑的危险。厕所的墙上画着男女****的一些图,还有许多泄私愤的话语,一些治性病的广告、一些***、找小姐的电话等等,都画得歪歪扭扭。

      我继续往里跑,跑过厕所,一共跑过了十几排房子,才到了岳父家的门前,房前有几棵榆钱树,枝繁叶密,像几把天然的伞,夏天的时候,岳父岳母以及几个邻居常坐在榆树下乘凉、聊天,有时,远远地就能听到嘻嘻哈哈的笑声。一看到半开半掩的大门,我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门前落了一层干枯发白榆钱儿,塞满了门口刮泥板的钢条缝隙。这让我有些不敢相信,岳父是干净利落的人,每天五点钟起床点香、做乃麻孜,诵《古兰经》,然后将大门口清扫一遍,洒上水,再将房子过厅、地板细细的擦洗一遍,再浇浇过厅里的二十多盆花卉,喂喂笼子中的几只鸟儿、鱼缸中的数十条鱼儿。在我的印象中,岳父家四季如春,窗明几净,尤其是客厅与大卧室,奇石字画,满柜书籍经卷,那种书香气、圣洁感总让我留连不已。客厅的茶几上从不不断水果与干果,厨房的餐桌上顿顿有可口的饭菜,这些都让我怀念,常常感叹那种怡然平静的日子,感叹这才是日子,才是我们应该追求的日子。
      进了大门,玄关处摆了好多的旧鞋子,布鞋、拖鞋、长腰的,高跟的,棉布的,塑料的,大大小小,男女不同款式,都胡乱的堆放在一起,上面落满了尘土,这让我感到纳闷。我一进门就叫妻子的名字,叫女儿的名字,叫爸叫妈,可房子里没有一个人回应我。家里没有一个人,我怀疑自己进错了家门,我本想退出去,继续在外面叫,虽然我的嗓子叫了一夜,已经一点声音也叫不出来了,但我还是在努力着。我推开了第二道门,走进过厅,借着幽暗的月光,啊!眼前的景象更是让我吃惊,窗台上的花都干枯了,有一面窗帘的挂钩耷拉了下来,露出了一小方窗玻璃。穿过过厅,立于厨房的那台大冰箱还在,在我印象中那简直是一个百宝箱,鸡呀,鱼呀,水果呀,蔬菜呀,还有冰淇淋呀……可现在,却半掩着柜门,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我走进客厅,摸到开关,摁了两下,所有的灯无动于衷,这让我明白,电还停着。我掏出手机照亮,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看到茶几上有几只蔫苹果,几个干果盘里有所剩不多的干果,全都落满了灰尘,茶几上有一堆果皮,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仿佛因为什么事,突然放下一切,就离开这个家的,到底是什么事呢?也许全世界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我有些着急。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电视柜的旁边的鱼缸里,鱼缸里面也空空的,只有几个水泵等养鱼用具。在我印象中,鱼缸里的水永远是那么清澈,有孔雀、月光、箭尾、鼠鱼、荷兰凤凰、非洲凤凰、红绿灯、宝莲灯、黑莲灯、玻璃猫、反游猫、吻嘴、小型神仙鱼等等,他们在鲜嫩的水草里游来游去,细细地水流声煞是好听。可是,现在,一切都戛然而止,都不复存在了。
      我下意识地脱下鞋子,走进岳父的卧室,发现书柜的门敞开着,像遭到了偷盗,这情形让我一时忘了要寻找妻子与女儿的事了。我举着这黑暗中微弱的亮光,往前迈了两步,正前方的炕上放着一只方桌,方桌上有一本翻开的书,我看不清是一本什么书,估计是一些有关宗教的书藉吧!我知道岳父退休后一直专注于宗教的研究。左手边书柜的门大开着,书架上胡乱塞着一些字画与照片,还有一只断了腿的眼镜,一叠荣誉证书,几盒香……书柜有些乱,明显得可以看得出,有人慌乱中带走了几本书。我边走边一一察看,一切都被厚厚的尘土蒙着,一切都因为灰尘而变得毫无生气。靠山墙的茶几上,有一樽铜香炉,香炉里有几截未燃尽的香,这让我想到往昔,黎明前的黑暗中,红红点点的香头、淡淡氤氲的香烟,五体投地、深情祈祷、虔诚礼拜的情形来。现在,这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仿佛已是很久远的事了。我低下头,发现地毯上有几本书,还有几本相册,都散乱样子,我蹲下身子,发现了一本相册,相册的封面是一个女明星的黑白照片,从发型与装扮明显看得出,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风格,我叫不上这明星的名字,那那种清纯的气息一下子就笼罩了我,让我不由地回想起了那些流逝的青春与爱情。我顺手翻开了相册,发现了岳父岳母年轻时的样子,他们是那么拘谨,岳父戴着白帽子,岳母搭着盖头,他们的神情是那么和蔼,他们的衣着是那么朴素。我还看到了妻子的大姐,烫了头发,样子好像某一个明星,依在大姐夫的身边,甜蜜的样子,大姐夫戴着墨镜,穿着喇叭裤。让我惊奇的是我看到了妻子十多岁的照片,胖乎乎的,黑乎乎的眼睛,白色的外套,脸上的表情纯真又俏皮,啊!我不由得发出了感叹,现在的女儿多么像妻子小时候的样子,简直太像了!
      星转斗移,物是人非,她呢,那个白外套,黑眼睛、纯真而俏皮的小女孩呢?她那里去了?那个窗明几净,四季如春的家哪里去了呢?那些姐妹闲聊,孩子喧闹的日子哪里去了呢?那些做尔麦里的日子,宰鸡宰羊,女人们戴着头巾在厨房里忙活,男人们围在一起,一人诵读,数十人应和的情景那里去了呢?那些在晨曦中做乃麻孜的身影哪里去了呢?那些发黄的经卷到哪里去了?那透明的玻璃杯中冒着茶香的日子哪里去了?那些良辰美景,那些赏心乐事,那些姹紫嫣红的日子哪里去了呢?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所有的人突然接到通知,都被接走了,只有我被遗漏了,只有我一个人被抛弃了,但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是什么人接走了他们?
      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相册,我想再带几本书,但我发现,我几乎没有力气了,有一种虚脱的感觉,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感到了岁月在我的身上哗哗地流逝,自己身体里的一些东西,也在随着流逝,我能感受得到,我的皮肤很快就松驰了下来,皱纹迅速地爬上了我的额头。眼前的与身后的,一切,一切仿佛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一切都被灰尘淹没了,一切都又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心里头塞满了一种难言的寂灭感。
      我挣扎着起身,慢慢地往外走。出了大门,天愈来愈黑,看不清远处的路。我感到眼泪莫名地流下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一旦失散就再也不能牵手同行?为什么一旦错过就不能重新再来呢?我感到了人生的短暂与无奈,世事的难测与无常,我觉得自己在眨眼之间就会消失,我突然比任何时候都相信安拉,比任何时候都期待永远不灭的后世。
      在路上,我想我会跑起来的,会飞起来的,可是我发现,曾经矫健的双腿,不由自主的双腿,再也没有力气奔跑了,我努力地向前,自己的步履渐渐变得蹒跚了起来,自己的背正在一点点地下驼,而头上的黑发浪一样的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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