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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志远:岁 月 蝉 歌
    • 作者:潘志远 更新时间:2013-02-02 07:33:15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404
    [导读]我觉得蝉衣之说,十分有趣。遂将透明蝉衣放在桌上,左瞧右瞅,不由想入非非。知了也像我们,在季节更换之际,脱下旧衣,穿上新衣,走亲访友去了吧。知了会不会像燕子,秋去春回;燕子是候鸟,蝉是不是侯虫?这透明的物体,是不是蝉的房子,或水晶的宫殿?诸如此类的想法,困惑着我的心。而今天,则只会让孩子们齿冷了。

     

    “知了叫,割早稻;知了飞,堆草堆。”

    这是我幼时在乡下听到的歌谣。那时我没有向人求教的习惯,当然不会有人为我解释。爱瞎想的我,常独自揣摩,竟也想得入情入理。知了之来,知了之去,就为这两件事,知了是农人的好朋友。

    其后,又从乡民口中听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语。当时,不知此为歇后语,当然不知其义,更不懂得其中蕴涵着物物相克的残酷哲理。螳螂,俗名“羞子”,其长相丑陋,面目可憎。特别是相信大人之言,怕手长羞子,在枝叶丛中发现它时,从不敢手指。那时螳螂被我们视为害虫,又听说它捕蝉,更觉得它可恶,总想方设法置之死地而后快。后来知道是将蟑螂与螳螂张冠李戴了。虽如此,但想到螳螂捕蝉,仍觉得它仿佛干了可羞的事让人不耻似的,心里疙瘩,一时难以消解。

    当在书中读到噤如寒蝉,心里不免有些疑惑。记得柳永《雨霖铃》词中有“寒蝉凄切”之句,这两处该信谁呢?踯躅片刻,便不能矜持,钻进童年捕蝉玩蝉的游戏中去了。

    每到盛夏,老屋西边,沿塘岸杨柳枝上,蝉歌终日不歇。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吟叫,把我童贞的心田挠得奇痒难忍。于是扯一根柳条盘成团状,扎在竹竿梢头,然后从檐下寻找蜘蛛网,搅成密实的粘网。在大人们熟睡之际,到塘边柳树下,循着蝉歌,翘首搜寻。发现蝉伏枝头,轻悄悄将蛛网伸过去 ,待接近时,猛地一按,蝉“知”地一声,用力挣扎,拍动双翅,正好粘在蛛网上。赶紧收竿,将知了捉住,掐断双翅,捏在掌中把玩,知了便会不断地唱歌。唱累了歇下来,只要你用手挠一下它的腹腔,它立即又高歌起来。这使我想到怕痒的人,挠一下他的胳肢窝,便会咯咯地笑过不停,知了莫非也如此吧。今日看来,此念头天真之极,幼稚之极,但那时我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

    为了能多把玩几日,便向大人打听知了吃什么。听说知了只喝露水,就清早八早起床,带着蝉到野外,寻草叶上的露珠,将知了的嘴按在清亮亮的露珠上,如是三番,便以为知了吃饱了、喝足了,欣然而归。可不到中午知了便奄息了。失望之极,将知了小小的身躯扔进河里,让流水带往远方。有时也挖一个小坑,将知了埋入土中,宛如安葬一个死者,几个伙伴还要举行一个祭奠仪式。虽然没有咿呀的哭声,但孩子们一脸肃穆,俨然内心充满悲伤。从掌中蝉歌声声到两手空空,也只是指日之隔,那分失落还是沉重的。虽然蜘蛛网在手,柳树上蝉歌依旧,但真是千网易得,一蝉难求。

    村后小山上,有一种小蝉,体型较小,叫声也没有树上知了来得铿锵,富有声势;人们称作野知了或洋知了。野知了在草丛中唧唧叫着,格外尽兴。若听准了扑过去,用草帽紧紧掩住,从草里觅出,摘一片金刚刺叶包起来,折一根藤条,像村姑绣荷包似的,做成知了包。夕阳下山时,带回家中。夜晚纳凉,竹床边,场院里,不时听到孩子们玩野知了的叫声。倘若月明,天气燥热,树上家知了也放声高歌,相为应和,真是蝉歌一片。再兼以墙跟蟋蟀,稻田蛙鼓,纳凉人语,一派噪然。

    一次玩耍间,听村中老右派说,泰国人喜欢吃油炸知了,当时非常惊奇。回家告诉家人,家人异口同声说是胡扯,老右派有神经病。可从我们孩子与老右派接触的经验来看,觉得老右派很渊博,也神态清醒;并不像其他神经病那样胡言乱语。何况他那么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断不会哄我们这些十来岁的孩子。可惜,那时家中菜油十分金贵,有时炒菜也只在锅里抹一层油,常无油点灯,摸黑吃饭,自然弄不到菜油炸知了了。且只是听说而已,根本不知炸知了的程序和方法。可想到泰国人吃知了的滋味,不免还是有些嘴谗。

    金风吹拂,蝉声渐稀。不知不觉中,满村柳枝上再也觅不到一声蝉吟。一日,走到老柳树下,忽然看到一个晶亮的东西,貌似知了,摘下来看,空心透明,几乎没有分量。甚觉诧异,拿回家问母亲;母亲说是知了壳。忽想到村中老右派,便拿去请教,方知书上称蝉蜕,也叫蝉衣。是蝉之幼虫所褪之壳,可入药治病。

    我觉得蝉衣之说,十分有趣。遂将透明蝉衣放在桌上,左瞧右瞅,不由想入非非。知了也像我们,在季节更换之际,脱下旧衣,穿上新衣,走亲访友去了吧。知了会不会像燕子,秋去春回;燕子是候鸟,蝉是不是侯虫?这透明的物体,是不是蝉的房子,或水晶的宫殿?诸如此类的想法,困惑着我的心。而今天,则只会让孩子们齿冷了。

    我曾于村土墙根下,看到过蛇皮。虽同样称作蛇蜕、蛇衣,但感觉却完全不同。大胆男孩将其拈在手中,我总有一种畏惧感和恶心感,脊背上丝丝发凉。蛇蜕皮换上新皮还是蛇,知了蜕皮后,已不复为知了,像蚕结茧后,投胎为蛾,心里一动,顿生悲悯。蝉有如此轻盈、不腐变、无异味的尸体,仿佛精致的木乃伊,真咄咄怪事也。后来,我在一些通俗读物里,知道了有关蝉的常识,昏暗狭窄的视野,宛如拓开一扇窗户,透来些许科学的亮光。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一纸试卷将我驮进一所省师范学校。之后不久,我走进唐诗的门槛,踱进宋词的后院。于是那充满诗意的蝉歌,在我的案头嘹亮起来。

    “居高声自远,非为藉秋风。”虞世南的名句,让我领略到了做人的哲理,我开始勤奋读书,冀求以渊博的知识重塑一个崭新的自我。

    接着撞怀的,是骆宾王的《在狱咏蝉》。公元678年,骆宾王任侍御史期间,遭诬陷下狱。也许在百无聊赖之际,恰闻蝉唱,触动思绪,动了恻隐之心,希望有人能闻其声,信其高洁,代为表奏,于是咏蝉托志。可是人到了倒霉的时候,他人躲之不及,谁还肯替你说一句话呢,自古亦然。倘人有祸患,万不可投书求人,结果于事无补,反倒失了为人的骨气。

    当然,骆宾王没有咏来说情的奏章,也没有咏来武氏赦免的诏书,只能衔冤沉狱,“感而缀诗,贻诸所谓的知己”了。诗和序不能为诗人开脱罪责,因为它不是厅堂辩词。纵然是辩词,也只能博得满堂暗许。因为在君王**的法堂里,是无需罪证,也无需辩护的。

     

    “嗟乎,声以动容,德以像贤,故洁其身也,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英姿。俟时而来,顺阴阳之数;应节为变,寄藏用之机。有木斯开,不以道昏而昧其视;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乔树之微风,韵姿天纵;饮高秋之堕露,清畏人知。仆失路艰虞,遭时徽墨,不哀伤而自怨,未摇落而先衰,闻蟪蛄之流声,悟平反之己奏,见螳螂之抱影,怯危机之未安。”

     

    这是蝉的写照,更是诗人的隐征,是诗人人格遭际和思想情感的外化。自古文人不同于政客之处,就是图口快心快文快,事过境迁后,又不能像政客那样善于借鉴史实,而是容易好了疮疤忘了疼。五年之后,徐敬业在扬州起兵反对武则天,骆宾王作讨武檄文,严词挞伐。武氏读到此文,深为骆宾王之才所折服,曾怪罪臣下未能举荐,为国所用。倘骆宾王肯俯下倔强的性子,为武氏效力,武氏定会惜才如玉,尽弃前嫌。可叹自古有才气的文人,常常是一头犟驴,在一条道上走到黑,焉能不落个令人扼腕的命运?

    听罢骆宾王的西陆蝉唱,晚唐诗人李商隐的蝉歌,又在碧树上费声不已。这位晚唐才子,年青时诗名久噪都城。然在党锢纷争中,左右失源;仕途奔波,终生穷困,正所谓“宦情已薄,强梗自居”。此时诗人远闻蝉声,直有“烦君最相警”之慨。于是运笔抒心,托蝉寄意,一联“本已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为蝉写意,为己画神,道尽心中无限愤懑和悲鸣。

    在大唐诗文中,蝉为其变蝉而禅,故曰禅,蝉者禅也。蝉舍卑污,趋高洁,饥吸清风,渴饮朝露,一副仙风道骨,让人仰慕。然苏轼曰,高处不胜寒。蝉朝夕嘒嘒,不胜其劳,五更疏引,欲断于秋风白露中耳。然一树碧荫,终不能保其身,更觉无情甚矣。此蝉之患也,何况还有难防之螳螂乎?

    蝉是文人在世俗中清高的形象,蝉是文人命运多蹇的缩影。我在诗中徘徊,我为文人喟叹。

     

     

    我敬蝉、怜蝉之情结,仿佛是用唐诗泡成的一杯酽茶,喝了很久很久,待汁淡水凉,我已人到中年。当我运命坎坷,心情薄淡步入散文园林,又不期而遇蝉的形影,重闻蝉歌,我为自己对蝉崇高的误解,而愧疚不已。

    蝉飘逸浪漫的影子在我的眼帘消退,反复迭现的是蝉艰难突破的身躯。蝉并不总是居于高枝,吸风饮露;蝉来自于地下,短则蛰居四载,一般要五至七载,而长者则产达十二、三年之久。历经如此漫长的黑暗潮湿阴冷,一旦回归光明干爽热烈,焉能不发自肺腑歌唱?此时,蝉还有闲心像仕女犹抱琵琶半遮面吗?还需要像小文人扭捏作态吗?只怕短吟低唱难以抒其志,非长嘶高啸不能展其怀了。何况在此历程中,还要四次蜕变,饱经艰难痛苦,换来的也只是一个夏天。蝉生命中只一个季节,且只是半个月左右。对蝉来说,沉默是何等漫长,歌唱又何其短暂。十余年的艰辛,才获得一次短暂的发言,一次尽情的歌唱,谁忍心剥夺,又怎能自我豁免?王文籍曰:“蝉噪林愈静。”若从这一点来说,非但是林,一切富有灵性的万物,是都该静而聆听的。

    为结束漫长的黑暗而噪,已让人因理解而共鸣;为到来的短暂的光明而歌,尤使人由衷感怀。倘仅为此而歌而吟,那我们也太小看蝉了,也太不理解蝉了。若只为此,我想单凭喉咙不动听一条理由,蝉就该三缄其口了。

    可蝉为爱而歌,为生命繁衍而唱。短短一个季节要觅取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半个月内要完成一次千难万险的生命繁衍,没有热烈而明朗的歌唱是不行的。对蝉而言,爱不需要羞羞答答,遮遮掩掩;只需要大胆表达,直白倾吐,舒啸歌唱。对蝉而言,求爱需要准确,需要快捷,任何含混和犹豫,都可能断送爱,断送伟大而庄严的生命。一曲沸沸扬扬的情歌,一场生生死死的分娩,在不足半个月的热烈舞台上,有序幕,有开端,有发展,有高潮,更有晶亮的结局和尾声。完美的爱剧,怎不令人深深敬畏!

    由此,我想到百灵的欢唱,黄鹂的鸣歌,夜莺的婉曲,杜鹃的哀吟,还有蟋蟀的唧唧,田蛙的呱呱……其实,都是爱的宣言。在生命繁衍面前,分娩没有高低之分,正如在爱的词曲里,吟唱也没有美丑之别一样,这是一个朴素的真谛。

    四十余年的人生经历和岁月流光,我认识了一个渺小的生灵,理解了一曲爱的放歌。用文字来聒噪一下自己的心情,也该是另一个意义上的蝉唱吧。

    让生命变成一场挣脱黑暗和污浊的艰难突破,让爱化作一曲无遮无掩尽吐衷肠的啸歌,让灵魂变成一只轻灵晶莹的蝉衣,这是蝉生命的三部曲,能否也是人生的三重奏呢?

    让我们寄希望于斯,也努力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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