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人已经怀疑文学是否还有“新”的可能。悲观一点,把亚历山大·福山的“历史终结论”用于文学也毫不过分。几乎所有的方法已经穷尽,所有的困境已经表达,所有的语言材料都被消耗(尽管新词语层出不穷,但文学显然不是在词语爆炸面前的语言失禁),也就是说,文学已被
终结。比如散文——一部意外之作太容易给我们带来喜悦,但即使如此,浓烈的文学口音也容易暴露它的籍贯,并且让我们在别处看见一张相似的脸。
徐志摩在几十年前就说:“你再不用想什么了,你再没有什么可想的了”,“你再不用开口了,你再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这样有点意思的话,在这位风流才子的语录中为数不多。但在徐志摩身后,人们照旧想了很多,也说了很多。不论历史或者文学是否已经终结,时间还在延续,于是,今后仍会有大量的历史或者文学(可以用别的名字称呼它们,比如“后历史”或“后文学”,以示区别)来充填时间的维度。
历史(包括文学史)是我们最大的资源,但我们不能在回望中度日,我们注视的方向不能永远与行走的方向相反。国内散文领域写作意识的滞后,给“新散文家”们带来自信。他们轻而易举就能击毁原来那些破旧不堪的篱笆。但是,以更高的尺度衡量,他们会发现文学(散文)周围布满了陷阱和难关,处处记录着他们的沮丧和失败。所以,当下的作家和散文家,实际上从事着与命运作对的勾当。他们想尽力脱离生活的平面,跳得高些。每一次跳跃,都具有不可重复性,荣誉或者挫折,都可能蕴含其中。世界纪录是否会有极限?我想,极限在理论上是不存在的,今天的技术足以把高度划分为无限细小的刻度,那么,纪录就可能遵循着无穷小的刻度,永无止境地爬升。
二
散文的题材困境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散文家的洁癖造成——题材经过他们的选拔大都洁净光滑,高雅精致,像小布尔乔亚们每天经过处理的下巴。生命中复杂的处境,苦痛、软弱、屈辱、彷徨乃至不被察觉的危险,就这样因其有碍观瞻而被轻易地绕过。我们曾经被一些散文家告知要热爱生活。无须号召,那些经过了加工的生活肯定是人人都热爱的,它们神圣、庄严、浪漫、体面(就像专门给检查团打扫的街道),而且,富于戏剧性——在那些被描述的生活中,每个人都像是经过培训的演员,一口莎士比亚式的台词,深奥而且华丽。遗憾的是,如同堂皇的口号并不能改善我们的境遇,作家的洁癖也无法消解生活的琐碎不堪。
敬文东说:“上帝也是一个大俗人,因为他是所有俗人惟一的始祖。”在散文之外,我们的生活泥沙俱下,混乱不堪,充满着美好的梦想和无耻的俗念。生活中的人(包括我们自己)大都如格致笔下的那个有着大卫式精致面孔的“歹徒”一样在善恶之间无规则地游动。当粉饰成为人们早已习惯和依赖的毒品,“转身”和直面,就成为我们获救的手段。
三
失去轰动效应几乎已经成为文学界的普遍话题,散文自然不能免俗。有人藉此对写作的意义产生怀疑。但这事是否值得懊丧还有待研究。话语的无限覆盖有时是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甚至可能产生不良的恶果,最极端的例子是“文革”中的毛主席语录,或者鲁迅的战斗檄文——如果我们把它们约等于散文的话。他们是对20世纪中国语言干预最大的两个人,甚至改变了人们的词汇区域。他们的话语一经问世,就迅速扩散,就逃离他们的掌控,狐假虎威,胡作非为,甚至可能“怀着隐秘、恶毒的快意”,报复它们的主人。
这样说或许显得有些可笑,如同我们在贫民窟里谈论纳斯达克股票。但是我想,散文并非公共生活的代言人,因而它不应当如同法律或者政令一样具有普适性。对于散文界的某些红衣主教,我只能报以怀疑的态度,或者干脆把他们的举动视为某种行为艺术。从本质上说,散文是与轰动效应为敌的,具有轰动效应的散文是对散文的篡改和诽谤。
李敬泽说,90年代送给我们的一大礼物就是日常生活。这使散文的话题被分散,经验愈发难以重复,因而,散文的覆盖率在降低。没有一个写作者能够覆盖所有的经验,而在日益局部化和细密的叙述中,所谓的真相正离我们越来越远。散文正在履行显微镜的功能,而不是像望远镜那样高瞻远瞩。在他人心中不成立的事实可能在写作者心中真实存在着;而试图为所有人准备的真理,却可能遭到顽固的抵抗。写作与阅读之间,实际上存在着某种相互捡选的关系。所以,好的散文有时更像接头暗号,局外人不知所云,它却让志同道合者找到“组织”。